李天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边在心里飞速记录、印证、分析。收获巨大!这些来自底层的、带着烟火气的控诉,比那冰冷的奏报更触目惊心,也更清晰地描绘出那张庞大利益网络的毛细血管!
就在李天觉得信息收集得差不多,准备功成身退时,邻桌那个之前抱怨淮北盐引的胖子商人,似乎结束了谈话,起身准备离开。他经过李天这桌时,脚步顿了一下,那双精明的、被肥肉挤得有些小的眼睛,状似无意地在李天脸上扫了一圈。
那眼神很短暂,很平常,就像任何一个路人随意的一瞥。
但李天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了一下。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纨绔,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胖子商人很快收回目光,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容,对着在座的拱拱手,便转身下楼了。
李天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桌上杯盘狼藉的点心和空空如也的银票夹子(心更痛了),刚才收获满满的兴奋感,突然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取代。
他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压压惊,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起,竟然有点微微发抖。
这西市茶馆里的风,好像突然变冷了?刚才那个胖商人……真的只是路过吗?
李天揣着一肚子从茶馆灌回来的、混杂着盐铁血泪和冷风嗖嗖的“民间疾苦”,跟做贼似的溜回了王府。关紧书房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才觉得那颗扑通乱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错觉!一定是错觉!”他拍着胸口自我安慰,“那胖子肯定是觉得我冤大头当得清新脱俗,多看了两眼而己!嗯,就是这样!”
强行把茶馆里那点不安压下去,李天开始整理思路。奏报上的冰冷数据 + 太子透露的官场后台 + 茶馆里听来的血泪控诉 = 一份威力加强版的“催命符Pro Max”。
“作业”是跑不掉了,关键是怎么交?交什么?
首接甩那三张炭笔表格?太糙!太抽象!皇帝老儿日理万机,哪有空研究你的鬼画符?学那些老学究写一篇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奏折?李天想想就觉得头大,而且效率低下,重点容易被淹没在废话里。
“得整点一目了然、首击要害的东西……”李天摸着下巴,眼珠子在书房里滴溜溜乱转。目光扫过书架、博古架、墙上挂的字画(鬼画符)……最后定格在书案上——笔墨纸砚,还有上次画表格剩下的炭笔!
有了!
李天一拍大腿!搞个图文并茂的!奏折太正式?那咱就弄个非正式的“调研报告”!核心就是那三张表格的数据,但配上文字说明,再加点“访谈实录”做佐证!最后,再小心翼翼地、极其委婉地提那么一丢丢、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优化建议”?
说干就干!
李天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心疼!),深吸一口气,开始挥毫泼墨……呃,是开始鬼画符。
第一部分:问题篇(配图:三张简化版炭笔表格核心数据)
文字:“臣天惶恐稽首,奉陛下旨意研读河东盐政奏报,殚精竭虑,偶有所得(画个哭脸小人表示殚精竭虑)。然数据繁杂,恐污圣目,斗胆以‘对比分析格’稍作梳理(旁边画个简陋的表格示意)。惊见三大端倪(标上序号):”
1.官民两重天: 官盐收购价贱如土(画个破碗里几粒盐),官盐售价贵如金(画个大元宝压着一小撮盐)。差价巨大,去向成谜(画个大大的问号)。
2.盐引迷踪: 盐引发放数远超实产(画一堆盐引票子飞上天,下面盐场产量可怜巴巴一小堆)。引从何来?盐向何去?(画两个更大的问号,旁边标注:疑似寻租空间、官商勾结)。
3.税收停滞之谜: 私盐价廉占半壁(画个天平,一边官盐又贵又少,一边私盐又多又便宜),盐税三年纹丝不动(画个躺平的咸鱼代表税收)。损耗津贴反超薪俸(画个钱袋子破了大洞哗哗漏钱,旁边标注:疑似集体分肥)。
第二部分:根源篇(配图:抽象派线条画)
文字:“臣愚钝,百思不解(画个挠头小人)。然近日偶闻市井商贾闲谈(画个茶馆小人偷听状),结合奏报疑点,斗胆妄测其根(标序号):”
1.监守自盗: 盐吏勾结盐商,官盐变私盐(画个穿官服的小人和穿绸缎的小人握手,背后一车盐从官仓偷偷溜走)。差价中饱私囊,账目以‘损耗’掩之(画个账本上写着大大的‘损耗’,下面藏着小金库)。
2.养寇自重: 放纵有背景私枭,打击无根基小贩(画个凶神恶煞的私枭大摇大摆过关卡,旁边小贩被盐吏按在地上摩擦)。既可索要‘剿匪’经费(画个盐吏伸手要钱袋),又可推卸官盐滞销之责(画个盐吏摊手耸肩:都怪私盐太猖狂!)。
3.层层盘剥: 盐铁关卡,税卡林立(画一条路上十几个收费站)。吏员薪俸微薄(画个小吏饿得前胸贴后背),然额外‘孝敬’、‘规费’层出不穷(画无数只手伸向运货的马车)。此非河东独有,乃沉疴痼疾(画个病入膏肓的小人,全身贴满‘税’、‘卡’、‘捐’的膏药)。
第三部分:小心谨慎的建议篇(配图:极其温和的改良草图)
文字:“臣见识浅薄,本不敢妄言国策(画个小人跪地磕头)。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忧心如焚(画个心在着火的小人)。仅就河东盐事,斗胆献芹(注意!极其卑微!极其有限度!):”
1.有限引入鲶鱼? 可否于河东择一二非核心盐场,试行‘包产招标’?(画个小盐场,旁边几个人举牌子竞价,标注:透明竞争,打破垄断,提高效率?)。盐户可自产自销部分余盐?(画个盐户自己卖盐,旁边标注:激发生产积极性?)。
2.加强监管之眼: 盐场、关津,可否试行‘账目核查官’轮换制?(画个账本,旁边两个不同的小官在检查,标注:异地交叉,避免勾结?)。严查盐引发放流程,登记造册,追根溯源(画个盐引发放大镜,标注:堵住源头漏洞?)。
3.优化流程减负: 梳理盐铁运输路线,裁撤冗余关卡(画个地图,划掉几个收费站,标注:减少盘剥环节?)。明定税种税率,张榜公示(画个公告栏,上面写着税多少钱,标注:杜绝随意加征?)。
结尾: “此皆臣管窥蠡测,愚者千虑。其中利弊,伏乞陛下圣裁(画个五体投地的小人)。河东盐政积弊,牵涉甚广,根深蒂固(画个大树,树根盘根错节,标注:利益集团)。臣…臣惶恐万分(画个小人瑟瑟发抖躲在桌子底下)。”
李天放下笔,看着这份集抽象派绘画、现代报告雏形、卑微求生欲于一体的“杰作”,长长舒了口气。累,真累!比跟孙吉斗智斗勇还累!他小心翼翼地把墨迹吹干,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措辞卑微到了尘埃里,建议温和得如同挠痒痒,应该…大概…也许…不会立刻引爆火药桶吧?
第二天,东宫。
当李天把这份图文并茂、风格清奇的“答卷”呈给李恒时,太子殿下的表情精彩极了。先是愕然,接着是忍俊不禁(看到那些鬼画符小人),然后迅速转为凝重和赞赏。他仔细翻阅着,尤其在那三部分核心内容和卑微建议上停留了很久。
“天弟……”李恒抬起头,眼神复杂,“你这‘答卷’……真是……别具一格。”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然,其所述问题,一针见血!其分析根源,入木三分!纵是朝中积年老吏,恐亦无此清晰透彻之见!这‘有限鲶鱼’、‘监管之眼’、‘流程减负’……虽言辞…质朴,却切中肯綮,发人深省!”
能得到太子“别具一格”和“发人深省”的双重评价,李天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嗯,看来求生欲表达得够充分,建议也够温和。
“李兄过誉了!就是瞎琢磨!”李天嘿嘿一笑,搓着手,“那…这个…麻烦李兄转呈陛下?”
李恒点点头,小心地将这份“奇文”收好:“放心,为兄定当亲自呈递父皇。天弟此番,辛苦了!”
从东宫出来,被太子郑重其事地夸了一通,李天心里那点小得意又开始冒泡。阳光似乎都明媚了几分。看来皇帝老儿应该能get到自己的用心良苦和才华横溢?说不定还会龙颜大悦,夸他两句?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宫外走,甚至开始琢磨晚上要不要加个鸡腿庆祝一下。
刚走到宫门附近,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普通内侍服饰的小太监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似乎急着去办什么事。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小太监像是脚下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晃,胳膊肘“不经意”地轻轻碰了李天一下。
“哎哟!”李天被撞得一趔趄。
“小的该死!冲撞贵人!贵人恕罪!”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演技精湛),连连躬身作揖,声音惶恐。
“没事没事!下次小心点!”李天摆摆手,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走出宫门十几步,李天习惯性地想摸一下怀里的钱袋还在不在(被茶馆搞出阴影了)。手刚伸进怀里,指尖却触到了一样硬硬的、不属于钱袋的东西。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铜钱。铜钱很普通,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但奇怪的是,铜钱的方孔之中,被人用极细的朱砂,点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红点。
李天捏着这枚带着诡异红点的铜钱,站在宫门外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刚才那点轻快和得意瞬间被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噌”地窜上了天灵盖!
撞他的小太监……
这枚铜钱……
宫墙之内……
阳光依旧明媚,可李天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猛地回头望向那巍峨肃穆的宫门,那巨大的阴影仿佛化作一张无形的网,正悄无声息地,向他当头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