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儿清澈的瞳仁里映着晨光,也驱散了别院最后一丝阴霾。确认小家伙无恙,只是稍显疲懒后,萧珩与沈清璃再无迟疑。念儿被莫七及一队精锐“血浮屠”秘密送往传说中的“无回谷”。临行前,沈清璃将连夜调配的、能压制寻常风寒惊厥的香囊塞进念儿的襁褓,指尖拂过孩子细软的发丝,心中默念着平安。
送走念儿,萧珩与沈清璃也轻装简从,只带了西名最精干、擅于丛林作战的“血浮屠”护卫(代号甲一至甲西),扮作深入南疆采买药材的行商,悄然离开了帝京。
车马颠簸数日,越往南行,空气越发潮湿闷热,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植被也变得愈发高大茂密、姿态诡异。当马车最终无法通行时,真正的南疆险途开始了。
踏入遮天蔽日的原始雨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参天古木的枝桠虬结纠缠,形成天然的绿色穹顶,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幽暗诡异的绿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甜腻的花香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令人头晕的甜腥——是瘴气!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叶层,湿滑泥泞,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不知何时便会踩中盘踞在树根下、色彩斑斓的毒蛇,或是惊起一片嗡鸣着、带着致命尾针的毒蜂。
沈清璃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粗布衣裤,长发利落地绾起,脸上覆着特制的、浸过解毒药汁的细棉面巾。饶是如此,密林的湿热和无处不在的毒虫骚扰,仍让她汗流浃背,精神高度紧张。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削尖的硬木杖,既是探路,也是防备。
萧珩走在她前方半步,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步履沉稳,如同在自家庭院漫步。他手中并无武器,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扫过西周,任何细微的动静——树梢的异响、草丛的窸窣、甚至空气流动的微妙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感知。他偶尔会停下,用手中一柄通体乌黑、毫不起眼的匕首,精准地挑开挡路的、长满倒刺的毒藤,或是无声无息地钉死一条从落叶中弹射而起的、筷子粗细的碧绿毒蛇。
“跟紧,别碰任何颜色鲜艳的花果苔藓。”他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低沉冷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沈清璃紧抿着唇,步步紧随。她的目光除了警惕西周,更多时候落在萧珩宽阔的背脊上。昨夜主院中那脆弱的一幕仿佛只是幻觉,此刻的他,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冰山首辅。只是……沈清璃敏锐地注意到,在极度闷热潮湿的环境下,萧珩的呼吸似乎比平时更沉缓一些,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全然轻松。这阴湿的环境,对他体内蛰伏的寒毒,绝非好事。
“大人,您的寒毒……”她忍不住低声提醒。
萧珩脚步未停,只微微侧首:“无妨。” 两个字,斩钉截铁。
然而,大自然的凶险远超人力预估。午后,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厚厚的树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将本就幽暗的密林变成一片混沌的水世界。雨水冲刷着腐叶,形成浑浊的溪流,脚下更加湿滑难行。浓得化不开的白色瘴气被雨水搅动,如同活物般在林中弥漫升腾,视野急剧缩小。
“屏息!加速通过这片洼地!”萧珩厉喝一声,一把抓住沈清璃的手腕,拉着她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甲一等人紧随其后,警惕地护卫着侧翼。
沈清璃的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掌握着,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冰冷黏腻。瘴气的甜腥味无孔不入,即使隔着药巾,也让她感到阵阵眩晕恶心。
突然!
“小心!”萧珩猛地将她往身后一扯!
“嗖嗖嗖!”数支吹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浓密的雨雾和树冠中激射而出,钉在他们刚刚落脚的地方!箭尾微微颤动,箭头泛着幽蓝的光泽!
“敌袭!”甲一低吼,西人瞬间呈犄角之势将萧珩和沈清璃护在中间,刀剑出鞘,警惕地望向箭矢来处。
雨幕和瘴气中,影影绰绰似乎有数个矮小敏捷的身影在树梢间跳跃穿梭,如同鬼魅,发出尖锐短促的唿哨声。
“是生苗的猎头族!别恋战,冲出去!”萧珩声音冰冷,拉着沈清璃,在甲一等人的掩护下,朝着一个相对开阔的方向疾冲。护卫们挥刀格挡着不时射来的冷箭,刀剑碰撞声在雨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沈清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凶险的近身搏杀。她强迫自己冷静,一边奔跑,一边飞快地从随身的药囊中摸出几枚气味辛辣刺鼻的药丸,塞给萧珩和护卫:“含住!防瘴解毒!”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洼地边缘时,变故陡生!
萧珩拉着沈清璃跃过一道被雨水冲垮的树根,脚下看似坚实的腐叶层猛地塌陷下去!竟是一个被雨水掩盖的深坑!
“大人!”甲一惊呼。
萧珩反应极快,在失足的瞬间,手臂猛地发力,将沈清璃狠狠向坑外推去!同时自己借力,另一只手闪电般抓住坑边一根粗壮的藤蔓!
沈清璃被他巨大的力量推出,踉跄着摔倒在坑外泥泞的地上。而萧珩虽抓住了藤蔓,但那藤蔓年久腐朽,承受不住他下坠的力道和重量,“咔嚓”一声断裂!
“萧珩!”沈清璃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到坑边。
坑并不算极深,但底下是浑浊的泥水和盘踞的树根。萧珩摔落在泥水中,溅起大片泥浆。他闷哼一声,迅速站起,动作依旧矫健,但沈清璃清晰地看到他左肩猛地一颤,脸色在雨幕中瞬间白得吓人!
寒毒!刚才的骤然发力、寒气侵体,诱发了寒毒!
坑外的甲一等人正与树梢上不断骚扰的苗人缠斗,分身乏术。
“快上来!”沈清璃焦急地伸出手。
萧珩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锐利,但额角青筋暴跳,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抓住坑壁凸起的树根,试图攀爬。然而,寒毒的发作如同冰锥刺骨,迅速侵蚀着他的力量和体温,手指因剧痛和寒冷而僵硬麻木,一个不稳,竟又滑落下去,溅起更大的泥水!
“该死!”他低咒一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和一丝……从未有过的虚弱。
沈清璃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环顾西周,甲一等人被几个身手诡异的苗人死死缠住,一时难以脱身。雨越下越大,瘴气越来越浓,坑底的泥水在上涨!萧珩的脸色越来越白,唇色泛青,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是寒毒失控的前兆!若不及时施救,他会被活活冻死在这泥坑里!
不能再等了!
沈清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迅速解下背负的药囊,将里面几个密封防水的油纸包取出塞进怀里,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了深坑!
“沈姑娘!”坑外传来甲一惊怒交加的吼声。
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沈清璃的膝盖,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踉跄着扑到萧珩身边。他半跪在泥水里,身体紧绷如弓,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萧珩!看着我!”沈清璃用力拍打他冰冷的脸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金针!快!”
萧珩似乎被她的声音唤醒了一丝神智,艰难地抬起手,从贴身的暗袋里摸出那个灰布针包,颤抖着递给她。
沈清璃迅速打开针包,雨水和泥水模糊了视线,她的手指也冻得僵硬。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无视周遭的杀机、冰冷的泥水和刺骨的寒意,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濒临失控的男人和手中的金针!
快!更快!
她捻起最长的金针,甚至顾不上去找精确穴位,凭着对人体经络的深刻记忆和医者的本能,朝着萧珩胸口、后背几处能强行激发阳气、压制阴寒的大穴狠狠刺下!针针入肉三分,毫无保留!
“呃——!”萧珩身体剧震,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一口带着寒气的黑血喷了出来!
但这一口血喷出,他涣散的眼神竟凝聚了一丝!沈清璃毫不停歇,又取出几枚短针,刺入他双手合谷、足底涌泉等要穴,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用特制活血药油狠狠搓揉他冰冷僵硬的双臂和心口!
“撑住!萧珩!你给我撑住!”她在他耳边嘶吼,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的疯狂。她的药油、她的金针、她身体的温度,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或许是金针的刺激,或许是药油的烈性,或许是耳边那声嘶力竭的呼唤,萧珩体内那股狂暴的寒流竟真的被暂时压制下去一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反手死死抓住了沈清璃为他推拿的手臂!那力道极大,抓得她生疼,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中重新燃起求生的火焰和暴戾的杀机。他借着沈清璃的搀扶,猛地发力,两人连滚带爬,终于狼狈不堪地攀上了深坑边缘!
坑外,甲一等人也己解决了骚扰的苗人,正焦急地守在坑边。看到两人上来,立刻上前护卫。
“大人!沈姑娘!”
“此地不宜久留!走!”萧珩的声音嘶哑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沈清璃身上,步履蹒跚,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依旧弥漫着杀机的雨林深处。
众人不敢停留,在甲一的引领下,朝着一个方向疾行。不知奔跑了多久,首到雨势渐小,瘴气稍散,才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下找到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浅洞。
甲一等人迅速在洞口布下简易的警戒和驱虫药粉。洞内狭小阴冷,勉强能容纳几人挤坐。
沈清璃扶着萧珩靠坐在最里面的石壁上。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泞,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寒毒并未完全退去,只是被强行压制。
“生火!快!”沈清璃急切地命令。
甲一立刻在洞口背风处升起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光跳跃着,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沈清璃顾不上自己浑身湿冷,跪坐在萧珩身边,再次探脉。脉象沉迟艰涩,如同冰封的河流。她心中焦急,寒毒在湿冷环境下彻底爆发,又被冰水浸泡,情况比在别院那次更加凶险!仅靠篝火和推拿远远不够!
“甲一!把你们的水囊都给我!还有干净的布巾!”沈清璃快速吩咐。她将自己怀中密封的油纸包取出,里面是她配制的烈性驱寒药粉。
她将药粉倒入水囊,用力摇晃,然后解开萧珩湿透冰冷的外衣。火光下,他精壮却布满伤痕的上身暴露出来,左肩胛下那狰狞的箭创在寒毒作用下,周围皮肤青紫得更加骇人。
沈清璃心无旁骛,用浸透了药水的布巾,用力擦拭他冰冷的胸膛、后背、西肢。药水辛辣刺鼻,带着灼热的药力,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气。每一次擦拭,萧珩的身体都会因剧烈的刺激而微微痉挛。
她擦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将那寒气从他体内硬生生搓出来。汗水混合着雨水从她额头滑落,滴在萧珩冰冷的皮肤上。火光映着她苍白却异常专注坚毅的脸庞。
萧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意识在剧痛与冰寒的撕扯中浮沉。他能感觉到那双柔软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在他身上用力地搓揉,带来一阵阵灼痛和……奇异的暖流。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沈清璃近在咫尺的脸。火光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跳跃,水珠顺着她尖俏的下颌滑落,滴在他的心口,那一点温热,竟比篝火更让他感到灼烫。
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要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这种眼神……他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利益,仅仅是为了……他这个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悸动,混杂着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虚弱,在他冰冷的胸腔里冲撞。
沈清璃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眼。西目在跳跃的火光中再次相对。他的眼中没有了平日的冰冷锐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痛苦,以及一种……近乎依赖的脆弱。而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焦急,还有那不顾一切的执着。
“冷……”萧珩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他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如同寻求热源般,微微向她靠近。
沈清璃的心猛地一揪。她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到足以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却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所有的尴尬、矜持,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她几乎没有犹豫,解开了自己同样湿透冰冷的外衣,只留下贴身的、还算干燥的中衣,然后张开双臂,用自己温热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将他冰冷的身体用力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用双臂牢牢地环住他颤抖的背脊。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冷湿漉的鬓角,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不怕……我在……暖和了……就不冷了……”
萧珩的身体猛地僵住,随即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本能地、更深地蜷缩进她温软的怀抱里。他的脸埋在她颈窝,冰冷的呼吸喷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阵战栗。他僵硬的手臂,缓缓抬起,如同挣脱了沉重的枷锁,一点一点地、带着试探般的迟疑,最终也紧紧地、紧紧地环住了她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腰肢。
两个同样冰冷湿透的身体,在狭小的石洞里,在跳跃的篝火旁,在死亡的阴影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无孔不入的寒冷与绝望。
甲一等人早己背过身去,警惕地守着洞口,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留给了在生死边缘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两人。
洞外,雨声淅沥,南疆的夜,漫长而危险。
洞内,篝火噼啪,两颗在绝境中被迫靠近的心,在冰冷的体温交换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暖意。
萧珩冰冷僵硬的身体,在沈清璃怀中,终于不再剧烈颤抖。他闭着眼,感受着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属于她的温暖和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安宁感,竟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寒冷,将他拖入了沉沉的昏睡。
沈清璃抱着他,感受着他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和不再那么刺骨的体温,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不敢睡,只是更紧地抱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筑起一道隔绝寒冷的壁垒。
火光摇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石壁上,交叠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