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南这边,陈伯那句“食饭啦”,像一道解冻的指令。
出租屋里那凝固的、压抑的气氛,终于开始松动。
那一顿午饭,吃得异常沉默。
阿南的心里,七上八下。
他不知道,父亲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饭后,芬姨默默地收拾着碗筷。陈伯则坐在那张小马扎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
阿南站在屋子中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许久,陈伯终于将烟头在地上摁灭。
他没有看阿南,只是对着墙角那把还泛着油光的烧腊刀,低声说了一句。
“去,就好好去。”
“输了,唔好喊(输了,别哭)。”
“屋企(家里),仲有你一啖饭食(还有你一口饭吃)。”
简简单单的三句话,没有鼓励,没有期望,却像三股暖流,瞬间冲垮了阿南心里所有的防线。
他知道,这是父亲用他那笨拙而又固执的方式,表达了最大的支持。
这时,一首沉默的芬姨,也从她那个洗得发白的钱包里,掏出了一沓被捏得皱巴巴的、各种面值的零钱。
她仔细地数了又数,凑够了三百块,塞到了阿南的手里。
“衰仔,”她的眼圈红红的,声音却依旧带着责备的腔调,“去买对好滴嘅波鞋啦(去买双好点的球鞋吧)。唔好再着你个对烂鬼白饭鱼(别再穿你那双破帆布鞋了),俾人笑(让人笑话)。”
阿南看着母亲那双红肿的手,和手里那沓还带着鱼腥味的钞票,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没有说“谢谢”。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
第二天,阿南用母亲给的钱,买了一双崭新的、亮黄色的球鞋。
然后,他吹响了属于他的“集结号”。
他没有去专业的报名点,而是来到了城中村中心,那个被高楼夹缝挤出来的、唯一的一块水泥空地上。
这里,是他的“地盘”。
很快,十几个穿着各式各样T恤,年龄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西面八方的巷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都是阿南的“马仔”(小弟)。
是这片城中村里,最忠实的,足球的信徒。
阿南在这一带,是当之无愧的“村球王”。
这名号,不是自封的。是打出来的。
曾经,有一支号称“制霸天河区”的业余球队,来这里踢野球,看不起他们这群“村里娃”。
结果,阿南一个人,只用了半场时间,就用他那神乎其技的、如同桑巴舞步般的盘带,把对方的整条后防线,过得怀疑人生。
一个倒挂金钩,一个彩虹过人,一个原地插花牛尾巴……
那一天,他一个人,就统治了这片球场。
从那以后,附近所有爱踢球的年轻人,都对他,心服口服。
“南哥!咩事啊?咁急叫我地出嚟(南哥!什么事啊?这么急叫我们出来)?”一个顶着爆炸头的瘦高个,好奇地问道。他叫“排骨”,是阿南的头号粉丝。
阿南看着眼前这群歪瓜裂枣,脸上,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如同元帅检阅士兵般的、自信的笑容。
他把“龙抬头”计划的海报,往地上一拍!
“踢波!踢大赛!”
众人闻言,瞬间沸腾!
“哇!南哥!你真系要带我地去啊(你真的要带我们去啊)?!”
“我地得唔得噶(我们行不行啊)?”
面对伙伴们的兴奋与疑虑,阿南没有多说。
他只是捡起一块石头,在这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开始了他的“排兵布阵”。
“排骨,你高,瘦,但跑得快,好似荷兰队个个洛宾(像荷兰队的罗本),你企边路(你站边路),等我传波俾你(等我传球给你)!”
“肥仔,你吨位够,够硬净(够硬朗),学学意大利个个简拿华路(学学意大利的卡纳瓦罗),你做中坚(你当中后卫),谁敢冲过来,你就撞过去!”
“阿强,你矮,但灵活,脚下有滴嘢(脚下有点活儿),你就做个‘执鸡’前锋,好似恩沙基(像因扎吉),平时唔使点郁(平时不用怎么动),等个波碌到你脚边,你就射!”
他将他这些年,从各种录像里学来的、那些世界顶级俱乐部的战术,和天才明星的踢法,用最接地气的、最通俗易懂的语言,灌输给了他这群“杂牌军”队友。
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从AC米兰的圣诞树阵型,讲到巴塞罗那的tiki-taka,把他的这群小弟,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他们不知道,这,才是阿南真正的天赋。
他成绩为什么差?
因为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着牛顿三大定律时,他正低着头,在草稿纸上,画着C罗那反物理的电梯球弧线。
他为什么作业总是交不齐?
因为他所有的作业本,背面都画满了各种手绘的战术图。442的平行站位,352的边路进攻,梅西的内切路线,哈维的传球网络……
他,是一个天生的,纸上谈兵的元帅。
一个将所有热爱,都倾注在了足球战术研究上的,偏科的“战术大师”。
“总之,”阿南最后拍了拍手,做着总结。
“我地嘅战术,就系冇战术(我们的战术,就是没有战术)!”
“场上,所有嘢,听我指挥(场上,所有事,听我指挥)!”
“你地,就系我手脚(你们,就是我的手脚)。我,就系你地个脑(我,就是你们的大脑)!”
他看着眼前这群虽然技术粗糙,但眼神里同样燃着火的兄弟,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孤独的舞者。
他,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
虽然,这只是一支,由外卖仔、洗车工、理发师组成的,“城中村联队”。
“队名,我都捻好咗(队名,我都想好了)。”
阿南指着他们身后那片密不透风的、象征着压抑与束缚的握手楼。
“我地,就叫……”
“‘冲出围城’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