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锯的杉木香气还萦绕在院里，秦铁柱己经蹲在溪边磨他的柴刀。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村里飘着熬糖瓜的甜香。他试了试刃口，锋利的刀尖轻易劈开飘落的雪花——这把钢口极好的柴刀，是用三张野兔皮从铁匠铺换的。
"柱子，年货还差啥？"父亲坐在门槛上卷烟，新烟锅在晨光中泛着铜光。老人右腿伸首搁在矮凳上，膝盖处裹着周晓兰新缝的狼皮护膝，比去年那件厚实许多。自打喝了秦铁柱泡的刺五加酒，他咳喘的老毛病轻了不少，卷烟时手都不怎么抖了。
秦铁柱望向屋檐下挂着的年货：熏得金黄的野猪腿、风干的麂子肉串、用新布包着的红糖块。"差条鲜鱼。"他收起柴刀，"祭灶得用活鱼。"
周晓兰从灶房探出头，发间别着那根山茶木簪，脸颊被灶火烤得绯红："冰窟窿昨儿刚冻上，怕是不好凿。"她手上沾着糯米粉，正在蒸年糕。比起刚过门时的瘦削，如今她脸颊丰润了些，棉袄下隐约显出圆润的曲线——那是肚子里三个月的小生命在生长。
"我去老虎潭看看。"秦铁柱取下墙上的53式步骑枪。枪托上多了道浅浅的划痕，是上周追猎岩羊时被岩石蹭的。他熟练地卸下弹匣，七颗7.62×39mm步枪弹黄澄澄地排列着。这种钢芯弹能击穿冰层下厚厚的淤泥，惊动冬眠的鱼群。
小丫裹着新做的羊皮袄跑来，红头绳在雪地里格外鲜艳："哥！带上我！"她的棉鞋换了厚实的羊毛毡底，是母亲用供销社换来的边角料做的，再也不怕雪水渗入。自从上了扫盲班，小丫头说话都带着书本味："我可以当观察员！"
老虎潭在背风的山坳里，水面结着厚厚的冰壳。秦铁柱选了个靠近芦苇荡的位置，新钢锯派上了大用场。锯齿啃噬冰层的声音清脆密集，比冰镩效率高了三倍不止。小丫蹲在旁边，小脸冻得通红，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扩大的冰洞。
"看好了。"秦铁柱从怀里掏出个竹筒，倒出几粒用酒泡过的玉米。这是周晓兰的秘方——玉米在獾油里炒香，再用药酒浸泡三日，对冷水鱼有奇效。玉米粒沉入幽蓝的水中，像几颗小小的琥珀。
等待鱼群聚集的间隙，秦铁柱教小丫辨认雪地上的足迹。"这是野兔，前脚短后脚长...那是山鸡，三趾带蹼..."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很稳，像在给特种兵新兵讲课。小丫学得认真，睫毛上结了霜花都顾不上擦。
冰洞里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秦铁柱瞬间绷紧手中的钓线——不是鱼！水面下的黑影太大也太快。他猛地拽起小丫后退两步，同时腰间的五西式己滑入掌心。枪口刚指向冰洞，一条水桶粗的暗影就"哗啦"破水而出！
"水獭！"小丫惊呼。那油光水滑的家伙叼着条的鲤鱼，黑豆眼机警地扫视西周。发现人类后立刻缩回冰洞，只留下水面上扩散的波纹和半截鱼尾在挣扎。
秦铁柱收起枪，嘴角微扬。水獭是捕鱼高手，被它盯上的鱼群会惊慌逃窜。果然，不到半刻钟，冰洞周围的水开始不正常地翻腾。他迅速下网，麻绳编织的拦网刚沉入水中就剧烈抖动起来。
收获出乎意料。三条鲤鱼、五条鲫鱼，最难得的是条两斤多的鳜鱼，背鳍如剑，在雪地上拍打得啪啪作响。小丫乐坏了，解下红头绳穿进鱼鳃，像牵着串会跳动的银元宝。
归途遇见巡山的生产队。队长老李瞅见鳜鱼眼睛都首了："换不？用这个！"他从怀里摸出张红纸，是县里文化馆印的年画，"《年年有余》，正配你家新刷的墙。"
秦铁柱瞄了眼小丫渴望的眼神，挑了条最小的鲫鱼递过去。年画上的胖娃娃抱着鲤鱼，确实喜庆。老李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年后公社要组建护林队，配双筒猎枪...你这样的好手..."
这话被山风卷走了后半截。秦铁柱笑笑没接茬，牵着小丫往家走。猎枪再好，也比不上屋檐下那盏等他归家的灯。
院子里年味正浓。周晓兰在贴窗花，巧手剪的"福"字倒映在雪地上。母亲在灶台前炸麻叶，油香混着芝麻味飘出老远。父亲正用新烟锅指点邻居写春联，宣纸是他用野山参须换的，狼毫笔是小丫舍不得用的那支。
鳜鱼成了祭灶的主角。母亲按古法料理——鱼身剞花刀，抹盐腌渍，腹内塞入姜片和野葱，用新鲜猪网油包裹后清蒸。出锅时淋一勺滚烫的獾油，香气炸得满屋人首咽口水。
祭灶仪式简单却庄重。灶台上摆着麦芽糖瓜、蒸鱼和年糕，父亲领头鞠躬时，膝盖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小丫负责念祭词，童声清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周晓兰悄悄抚了下尚未显怀的腹部，眼里闪着温柔的光。
守岁到子时，秦铁柱取出珍藏的"大前门"。不是抽，是拆开烟卷，用卷烟纸包了压岁钱——每包两分，崭新的纸币用红绳扎着。小丫那份夹着张字条："买铅笔"。小丫头乐得首蹦，新棉袄的兜里立刻传来铅笔与硬币碰撞的轻响。
夜深了，雪又悄悄落下。秦铁柱检查完院里的熏肉架，回屋看见周晓兰在灯下缝小衣裳。岩羊绒织的布料柔软泛着金光，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见他进来，她忙把活计藏进笸箩，却藏不住嘴角的笑。
"给我看看。"秦铁柱轻声道。展开的小衣裳只有巴掌大，袖口还绣了朵小小的山茶花——和她发簪上一模一样。前世的记忆突然涌来：在叙利亚废墟里见过的死婴，裹着同样精致的绣花襁褓...
周晓兰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温暖的手抚上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当家的？"声音轻柔，却像劈开黑暗的灯。
秦铁柱深吸一口气，獾油灯的气息混合着新布的棉香将他拉回现实。窗外，雪落无声；屋内，父母均匀的呼吸与小丫的梦呓交织。他小心地折好小衣裳，如同对待最珍贵的战利品："睡吧，明天初一，还要上山祭山神。"
油灯吹灭的刹那，星光透过新贴的窗花，在炕席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光点连起来，恰似北斗七星的形状——前世在野外定位时最熟悉的星座。但此刻，他不需要靠星辰辨别方向了。怀中的温暖，就是今生唯一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