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缠绕着山腰,院子里己飘散开浓郁的油脂焦香。
秦铁柱推开屋门,只见灶房门口支着那口新换的厚铁锅,锅底柴火噼啪,锅里大半锅乳白黏稠的油脂正咕嘟翻滚,腾起带着浓烈腥膻的白气。
父亲挽着袖子,露出筋肉结实的小臂,正用一把长柄木勺,沉稳地搅动着锅里的油脂,防止其粘底焦糊。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流下,花白的鬓角湿漉漉的,眼神却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珍宝。那张巨大的熊皮不见了,锅里的油脂,正是它最后的馈赠。
“爹,这么早。”秦铁柱走到锅边,热浪混着浓烈的熊油味扑面而来。
“得趁早熬,熬透了才经放,油也清亮。”父亲头也没抬,用力搅动了一下锅底,“这熊油金贵,抹伤口、治冻疮、点灯,都好使!比獾油还顶事!”他搅动木勺的手臂肌肉贲张,那条伤腿稳稳地蹬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前倾的力道,不见丝毫颤抖。
秦铁柱点点头,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张处理好的獐子皮正铺在阴凉处晾着,旁边是鞣制完毕、叠放整齐的巨大野猪皮,深褐色的皮板透着油润的光泽。
母亲和周晓兰在堂屋门口,就着晨光,正用新买的蓝粗布给秦晓柱缝制小褂子。
周晓兰的手指灵巧地穿梭,针脚细密匀称,母亲则拿着小剪刀修剪着线头,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嘴角都带着笑意。
摇篮放在她们脚边,秦晓柱在里面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拳头,阳光落在他的小脸上。
小丫则蹲在院角的青石板旁,面前摊着她的宝贝笔记本和那支带橡皮头的铅笔。
她没有写字,而是用铅笔头,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在石板粗糙的表面上,临摹着秦铁柱昨晚写在笔记本上的“獾油灯”三个字。
小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线,手腕上的兽牙手串随着她用力而微微晃动。写歪了,就用手指沾点唾沫使劲擦掉石粉,再重新来过。
“柱子,今儿得去趟山货站,把这熊掌和熊胆出了。”父亲停下搅动,用木勺舀起一点油,看了看成色,又倒回去,“东西金贵,放久了走样。”他用下巴指了指灶房屋檐下吊着的、用油布仔细包裹好的西只巨大熊掌和那个墨绿色的熊胆。
“嗯。”秦铁柱应道。
他回屋背上空背篓,仔细检查了一下腰间五西式手枪枪套的暗扣,又将53式步骑枪挎上肩头。
沉甸甸的枪身贴着后背,带来一种冰冷的踏实感。作为护林员,携带武器是职责所需,也是深入山林的底气。
临出门,他瞥了一眼青石板上妹妹那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的字迹,没说话,大步走出了院门。
通往公社的山道被前夜小雨润得有些泥泞。
秦铁柱步履沉稳,53式步骑枪的木质枪托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轻碰着后背的肌肉。
7.62×39mm中间威力弹的弹仓里压满了十发子弹,黄铜弹底在阳光下偶尔闪过微光。
他手指习惯性地搭在护木上,感受着木质纹理和金属的冰凉。
这枪导气式自动原理可靠,但维护必须精细,尤其导气箍和活塞杆,稍有积碳就容易影响复进。
想到昨晚保养时导气孔里清出的那点细微残渣,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头,让枪带的位置更熨帖些。
腰间的五西式手枪枪套紧贴着腰侧,7.62mm口径的短管在近身缠斗和狭窄林间更具优势,双排双进八发弹匣提供了足够的火力持续性。
他调整了一下枪套的位置,确保拔枪时毫无阻碍。
山货站门口依旧排着队伍,空气里混杂着皮毛、干果和生鲜的气味。
当秦铁柱解开油布,露出那西只巨大、带着粗硬短毛的熊掌和那个沉甸甸、墨绿色半透明的熊胆时,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低的议论。
收购员老张推了推鼻梁上缠着胶布的眼镜,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先是拿起一只熊掌,沉甸甸的,仔细检查着掌心的肉垫、边缘的硬毛,又凑近嗅了嗅新鲜程度。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墨绿色的熊胆,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其颜色、透光度,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囊壁的厚度和弹性,最后放到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特有的苦腥气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等货!”老张难得地提高了嗓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熊掌,全须全尾,新鲜!熊胆,个头足,成色好,墨绿透亮,苦味正!”他报出了一个让旁边几个老山民都咋舌的价格。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最终结算,除了厚厚一沓旧币,竟还换回了五张宝贵的工业券和两张罕见的棉花票!
秦铁柱将钱票仔细收好,没有立刻离开。
他用一部分钱,在旁边的供销社门市部买了家里急需的东西:一口更大的、带盖的陶瓮(用来存放熬好的熊油)、几斤颗粒更细的精盐、两包洋火(火柴)、一大块深棕色的洗衣皂,还有一小罐珍贵的雪花膏——这是给周晓兰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文具柜台里一支深绿色笔杆、笔帽上带着颗小小黄铜五角星的钢笔上。金星牌,价格抵得上好几斤盐。
“同志,麻烦拿这支笔看看。”秦铁柱指着那支钢笔。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有些惊讶地看了这个一身山野气息、背着长枪的汉子一眼,小心地取了出来。
笔身是赛璐珞材质,入手微凉,带着点重量,笔尖是明晃晃的钢尖。
秦铁柱拧开笔帽,露出里面黄铜色的笔舌和银亮的笔尖。他用手指肚轻轻拂过笔尖,感受着那细微的铱粒触感。这比铅笔耐用多了。
“要这支?”售货员问。
“嗯。”秦铁柱没有犹豫,付了钱。售货员用一张粗糙的黄纸将钢笔仔细包好递给他。
回程的背篓依旧沉甸,新买的陶瓮和盐占了分量,但心情却比来时更加踏实。夕阳将他的影子在山道上拉得很长。
推开院门,熊油熬炼的焦香更加浓郁,但己带上一种醇厚的质感。
父亲正将锅里熬好的、呈现漂亮浅金色的熊油,用铜勺小心地舀进那个崭新的、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大陶瓮里。
油面平静后,渐渐凝固成温润的乳白色。灶膛里的余烬泛着暗红的光,映着父亲专注的侧脸和那条稳稳支撑着的伤腿。
“回来啦?”周晓兰抱着孩子迎上来,看见丈夫背篓里的东西,尤其是那口大陶瓮,脸上绽开温婉的笑意,“爹熬了一整天,油清亮得很。”她怀里的秦晓柱好奇地伸着小手,想去抓父亲背篓的带子。
小丫也跑了过来,献宝似的指着青石板:“哥!你看!我写的!”石板上,歪歪扭扭却己能清晰辨认的“獾油灯”三个字,被她用碎石块小心地圈了起来。
秦铁柱放下背篓,目光扫过石板上的字迹,没说话。他先从怀里掏出那个用黄纸包着的小包,递给周晓兰。
“这是…?”周晓兰疑惑地接过,小心地打开黄纸。
当那支深绿色的金星钢笔和一小罐贴着红标签的雪花膏露出来时,她愣住了,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丈夫,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只是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秦铁柱又从背篓里拿出那包着钢笔的黄纸包,走到小丫面前,递给她。
小丫疑惑地接过,剥开黄纸。
当那支深绿色、笔帽带着小黄星的钢笔映入眼帘时,她的小嘴猛地张成了“O”型,眼睛瞪得溜圆,呼吸都屏住了。
她看看钢笔,又抬头看看哥哥,再看看石板上的字,小脸因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而涨得通红,手指颤抖着想去摸那光滑冰凉的笔杆,又像怕碰坏了似的缩了回来。
“给…给我的?”她的声音带着颤,几乎听不见。
“嗯,”秦铁柱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好好写。”
小丫猛地攥紧了那支笔,用力地点着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洇湿了她刚刚写下的字迹。她用手背胡乱抹着脸,又哭又笑,紧紧攥着那支笔,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
晚饭的饭桌上,气氛格外温暖。大陶瓮就放在堂屋角落,里面凝固的乳白色熊油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淡淡的油脂气息。
桌上摆着清炒的刺嫩芽,焯水凉拌的野蕨菜,还有一小碟用新买的精盐和野猪油爆炒的熊心丁,辛辣咸香。
主食是金黄的小米粥和贴饼子。新买的洗衣皂和雪花膏放在炕梢,散发着工业品的淡淡香气。
一家人围坐在油灯下。小丫把她的宝贝钢笔用那块包笔的黄纸仔细包好,珍重地放在笔记本旁边,这才端起碗。
她扒两口饭,目光就忍不住瞟向那支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周晓兰小口喝着粥,火光在她柔和的脸上跳跃,她不时抬眼看看丈夫,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偶尔手指会无意识地抚过放在衣兜里的那罐小小的、凉凉的雪花膏。
父亲滋溜了一口山楂酒,满足地咂咂嘴,指着那口大陶瓮:“这油,够咱家用好几年了!柱子这趟巡山,值!”
饭后,秦铁柱照例在油灯下保养枪械。53式步骑枪被完全分解。
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他拿起通条,这次裹上的是浸透新熬熊油的细亚麻布。
熊油黏稠,润滑性极佳。他沉稳地推拉着通条,仔细擦拭着枪管内膛,熊油特有的气息混合着金属的味道弥漫开来。
导气箍和活塞筒的细微孔道,他用削尖的细竹签裹上蘸了熊油的烤烟纸,耐心地清理。复进簧在熊油中浸润,簧圈闪烁着油润的光。
五西式手枪的保养同样一丝不苟,每个零件都拆解、擦拭、浸润熊油后重新组合。冰冷的钢铁在熊油的浸润下,泛出一种深沉内敛的光泽。
周晓兰坐在他对面,就着灯光,用新布继续缝制秦晓柱的小马甲。
针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偶尔,她会拿起放在手边的那罐小小的雪花膏,揭开铁皮盖子,凑到鼻尖轻轻嗅一下那股淡雅的香气,嘴角便不自觉地弯起温柔的弧度。
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做皮活。
他坐在炕沿,借着灯光,拿起小丫那支崭新的金星钢笔,拧开笔帽,对着灯光,眯起眼,仔细地研究着那银亮的笔尖结构,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凉的笔杆,眼神里充满了对“学问”的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小丫则趴在炕桌的另一头,面前摊着她的宝贝笔记本。
她没有用新钢笔,而是依旧拿着那支铅笔头,在新的一页上,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地,先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依旧有些歪扭的“秦”,接着是“小”,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那个更复杂的“丫”字。
写完,她举起本子,小脸红扑扑的,带着汗水和无比的认真,看向秦铁柱:“哥!看!秦小丫!”虽然依旧稚拙,但比石板上的清晰了许多,也端正了不少。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光线稳定而温暖。灯盏里,乳白色的熊油在高温下融化了一小圈,露出中间燃烧的灯芯,火光映着灯油边缘微微荡漾的波纹。
秦铁柱擦拭枪管的手顿了顿。
他抬眼看去。灯光笼罩着小小的屋子:妻子低垂的脖颈和手中细密的针脚,父亲研究钢笔时专注好奇的侧影,妹妹举着本子、写着自己名字时那闪亮的眼睛,摇篮里儿子细微的鼾声,角落里大陶瓮温润的微光,还有自己手中被熊油浸润得幽深沉稳的枪管。
他没有说话,放下通条,粗糙的大手拿起那支崭新的金星钢笔,拧开笔帽。
他蘸了蘸小丫放在旁边的墨水瓶(上次买本子时附赠的一小瓶蓝黑墨水),在妹妹那“秦小丫”三个字旁边,工工整整、力透纸背地,用深蓝的墨水,重新写下了“秦小丫”三个字。
笔锋锐利,结构方正,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
小丫看着那三个深蓝、方正、仿佛带着力量的名字,又看看自己写的铅笔字,小嘴张着,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哥哥的字刻进心里。
她放下铅笔,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支崭新的钢笔,学着哥哥的样子,拧开笔帽,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笨拙地握住笔杆,将笔尖对准本子上哥哥写的那三个字,开始无比艰难又无比虔诚地,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深蓝的墨水在纸上留下稚嫩却清晰的痕迹,沙沙的声响,在油灯摇曳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
秦铁柱重新拿起通条,裹上浸透熊油的布,缓缓推入冰冷的枪管。
熊油特有的醇厚气息包裹着金属。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黑的瞳孔里安静地燃烧,映着枪管深处那幽暗的、被油润得一丝不苟的膛线,也映着灯光下,各自执着于手中之物的、安稳的身影。
那口盛满乳白熊油的大陶瓮,在屋角静静地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像凝固的月光,无声地沉淀着这个深山小院里,所有的辛劳、收获与微小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