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南方的暑气像是熬稠了的米粥，黏腻、沉闷，紧紧裹挟着晏家村。蝉鸣是这片燥热里唯一不知疲倦的声响，从村头的老樟树一路嘶叫到村尾的晒谷场，钻过土坯房的缝隙，钻进每一个昏昏欲睡的角落。
晏建国蹲在自家低矮的堂屋门槛上，后背汗津津地贴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勾勒出常年劳作留下的结实轮廓。他粗糙的手指捻着一小撮自家晒的烟叶子，笨拙地塞进一杆老旧的铜烟锅。火柴“嚓”地一声，在昏暗中亮起一点微弱的橘红，很快又被更浓的青白色烟雾吞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首冲喉咙，才勉强压下了心头那股没着没落的焦躁。
里屋断断续续传来压抑的呻吟，一声高，一声低，揪着他的心。那是他的婆娘周桂兰。她正躺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与腹中的新生命进行着最后的角力。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黏在蜡黄的脸上，牙关紧咬，只有实在忍不住时，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破碎的呜咽。接生的老阿婆王氏在一旁絮絮叨叨，用沾湿的旧布巾擦拭她的额头和脖颈。
“建国……水……”周桂兰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晏建国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弹起来，烟杆差点掉地上。他慌忙在堂屋角落的粗陶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笨手笨脚地端进去。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妻子疲惫至极的脸，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把水瓢凑到桂兰干裂的唇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吞咽，水珠顺着嘴角滑落，洇湿了破旧的枕巾。
“快了，快了，头快出来了！桂兰，再用把力！”王阿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笃定的鼓劲。
周桂兰仿佛被这声音注入了最后的力气，她猛地吸足一口气，脖颈和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喊。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如同骤然撕裂厚重棉布的剪刀，瞬间刺破了屋内的沉闷和屋外无休止的蝉鸣。
生了！
晏建国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他愣愣地站在门口，黝黑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涌上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喜悦，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惶恐压着，让他不敢立刻冲进去。他只是伸长了脖子，急切地往里张望。
王阿婆手脚麻利地用一块干净的旧布裹起那个浑身通红、沾着血污的小小身体，脸上笑开了花：“恭喜恭喜，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
“男娃？好！好！”晏建国这才如梦初醒，搓着粗糙的大手，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发黄的牙齿。他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住，似乎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烟味冲撞了那新生的脆弱。他只能隔着几步远，眼巴巴地看着王阿婆把那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小肉团放到周桂兰身边。
周桂兰早己力竭，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在汗湿的床上。她侧过头，目光落在襁褓里那个皱巴巴、像只红皮小老鼠似的儿子身上。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初为人母的温柔，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温热的小脸，嘴角努力想向上弯一弯，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叹息太轻，被婴儿响亮的啼哭轻易盖过，却像一粒微尘，无声地落在了晏建国心头。
“建…建国……”周桂兰的声音气若游丝。
“哎！在呢！”晏建国赶紧凑近。
“娃……娃叫啥？”周桂兰看着丈夫，眼中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晏建国挠了挠后脑勺，他蹲在门槛上抽了一下午的烟，除了焦躁，脑子里关于名字是一片空白。他识字不多，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村里常见的“福”、“贵”、“强”、“根”之类。
“叫……叫晏平？”他试探着说，希望儿子一生平顺少灾，“平安的平。”
周桂兰却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投向堂屋敞开的木门。门外，炽烈的阳光白晃晃地泼在泥地上，远处田埂边的野草被晒得蔫头耷脑。正是日头最盛的晌午，整个村庄都在暑气中昏昏欲睡。
“生在……大白天……”她喘息着，声音虽弱，却很清晰，“就叫……晏昼吧。”
“晏昼？”晏建国愣了一下，咀嚼着这个名字。晏家的“晏”，加上“白昼”的“昼”。简单，首接，记录着孩子降临人世的时辰。没有“福贵”的期许，只有对时间最朴素的标记。他看看妻子疲惫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襁褓中兀自啼哭的儿子，点了点头：“行，听你的，就叫晏昼。”
王阿婆在一旁笑着附和：“晏昼，好记！响亮！”
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晏建国心头那股巨大的喜悦终于冲破了惶恐的堤坝，他嘿嘿地笑着，转身去灶房，笨拙地生火烧水，准备煮几个鸡蛋给阿婆和桂兰补补力气。柴禾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光映着他黝黑而满足的脸。他有了儿子，晏家有了后。这一刻，生活的重压似乎暂时被这新生命的喜悦推开了一些。
而在昏暗的里屋，小晏昼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细小的呜咽。他睁开了眼睛，那眼睛还蒙着一层灰蓝色的翳，看不清任何东西。但他能感受到包裹着自己的粗粝布巾的摩擦，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的汗味、血腥味、草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门外田野的、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一阵穿堂风，带着稻花的微香和灼热土地的气息，从敞开的堂屋门吹进来，拂过汗湿的周桂兰，也拂过襁褓中小小的晏昼。这是晏昼生命里感受到的第一缕风，来自养育他祖辈的田埂。
他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微微扭动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沉沉睡去。全然不知这风里，早己裹挟着他未来平凡一生的所有密码：泥土的厚重，劳作的艰辛，亲情的牵绊，以及那漫长岁月里，无声流淌的、属于普通人的悲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