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极致的疲惫与短暂的酒精麻痹间来回摆荡。晏昼的工装口袋里,除了那张薄薄的、印着厂牌照片的工卡,还多了一个巴掌大的、边缘卷起的硬壳笔记本——那是他在厂区小卖部花五毛钱买的,用来记账。
记账的念头,源于第一次发薪日拿到那几张薄得可怜的钞票时,心头涌起的巨大恐慌和无力感。钱太少了,少到必须精打细算每一分才能熬到月底。他必须知道钱花在哪里了,尤其是那些在酒精带来的短暂眩晕中,不知不觉流走的钱。
又一个难熬的工日结束。晏昼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同屋的工友还在水房排队冲洗。闷热浑浊的空气让人烦躁。他顾不上冲凉,径首走到自己靠门的下铺,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借着昏黄的灯光,在膝盖上摊开。
他翻到最新一页,拧着眉头,努力回忆着昨晚在大排档的花销。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些模糊。
“7月18日,晚。”
他写下日期。
“炒田螺:5元”
“花生米:2元”
“拍黄瓜:3元”
这些都是和小菜,几个人平摊下来其实不多。他顿了顿笔,重点来了。
“啤酒:……4瓶。”
他写下数字,然后快速心算:一瓶啤酒通常1块5,有时促销1块2,但大排档总会加点价,算1块8吧…… 4瓶就是7块2。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下了“7.2元”。
他往前翻看。
“7月17日,晚:啤酒3瓶 - 5.4元;炒粉 - 4元”(那晚没点小菜,只和老胡分了一份炒粉)
“7月16日,晚:啤酒5瓶 - 9元;烤串 - 6元”(那天发薪,稍微放纵了点)
“7月15日,晚:啤酒4瓶 - 7.2元;凉拌海带丝 - 2元”
……
一页页翻下去,几乎每一天晚上,都有一笔或多或少的“啤酒”支出。金额从三西块到八九块不等,像一道道刺眼的红杠,划在简陋的账本上。
晏昼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他顾不上手腕的酸痛,快速地将过去半个月所有“啤酒”项后面的金额加起来。圆珠笔在粗糙的纸页上划拉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3.6 + 5.4 + 7.2 + 4.5 + 9 + 7.2 + 6.3 + ……”
数字一个个累加,他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终于,笔尖停住。
他死死盯着那个最终的数字:86.5元。
半个月!仅仅半个月!光是喝酒,就花掉了八十六块五毛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比任何车间的噪音都更让他心惊肉跳!他辛辛苦苦、汗流浃背、手指磨破、忍受着组长的呵斥,干了整整半个月,拿到手的血汗钱也不过两百出头(扣除各种费用后)。而这八十六块五毛,几乎占了他半个月净收入的一半!
这还只是啤酒钱!还没算上每次喝酒时或多或少点的那些下酒菜(田螺、花生、拍黄瓜、烤串……),那些几块几毛累积起来,又是二三十块!
也就是说,他将近一半的血汗钱,都流进了那个烟雾缭绕、喧嚣嘈杂的大排档,换成了那一瓶瓶苦涩的、能带来短暂麻痹的黄色液体!
“轰”的一声,晏昼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重锤击中,嗡嗡作响。酒精带来的残余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数字驱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粗糙的硬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了母亲佝偻着背在缝纫机前熬夜的身影,想起了妹妹小雨渴望新参考书时小心翼翼的眼神,想起了自己计算器上那个沉重的、关于学费和家用的数字。这些沉甸甸的责任和期望,竟然被自己用一瓶瓶啤酒轻易地浇灌掉了?
强烈的愧疚感和巨大的经济压力像两座大山,瞬间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这点钱,连下学期的学费都凑不够,更别说给家里寄钱了!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流水线上耗尽体力,再把挣来的血汗钱换成酒精,麻痹自己,然后在清醒后陷入更深的绝望吗?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水汽的林晓薇和张小玲走了进来。张小玲依旧蔫蔫的,揉着红肿的手腕。林晓薇的目光扫过坐在床边、脸色煞白、死死攥着笔记本的晏昼,又落在他脚边散落的两三个空啤酒瓶上(那是昨晚带回来没来得及扔的),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晏昼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脚边的空酒瓶踢到床底更深处,同时慌乱地将手中的记账本合上,塞回枕头下。动作仓促而狼狈。
“回来了?”他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声音有些发紧,不敢看林晓薇的眼睛。
“嗯。”林晓薇轻声应了一句,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地整理自己床铺下的东西。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沉重。张小玲则瘫倒在床上,发出疲惫的呻吟。
晏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枕头下那个硬壳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神经。账本上那刺眼的“86.5元”,和林晓薇刚才那无声的一瞥,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迷醉的账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残酷地摊开在他面前。酒精带来的短暂慰藉,其代价竟是如此高昂,高昂到他几乎无法承受。一种强烈的想要停止的念头在心底挣扎,但身体深处,经过这半个月的“培养”,对那种麻痹和放松感的渴望,却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形成了一种初具雏形的、难以摆脱的拉力——酒瘾。经济压力骤然增大,而灵魂的枷锁,似乎也更沉重了。他看着窗外工业区永远灰蒙蒙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向下滑落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