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在咖啡馆暖光下安然浅笑的照片，像一枚投入深水炸弹，在晏昼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无声的巨震。随后的日子，那影像如同顽固的幽灵，在他每一个思绪的缝隙里闪现：写代码时，那清澈带笑的眼睛会突然浮现在屏幕上；开会时，耳边似乎响起她曾经清脆的声音；甚至在深夜疲惫躺下时，黑暗中勾勒出的也是她温婉的轮廓。
思念、愧疚、自卑……这些被强行压制多年的情感，如同解除了封印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用麻木和忙碌筑起的堤坝。他变得心不在焉，效率明显下降。一次简单的代码审查，他漏掉了一个明显的空指针隐患，被老陈逮住一顿狠批：“晏昼！你最近怎么回事？魂丢了？！这种低级错误也犯？！” 晏昼低着头，沉默地承受着，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老陈的咆哮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却远不及心底那份混乱和煎熬来得痛苦。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情感的漩涡里徒劳挣扎。无数个深夜，他躺在出租屋冰冷坚硬的床板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黑暗中，林晓薇最后平静疏离的眼神、照片里温暖安然的笑意、自己那晚懦弱的沉默……无数画面交错闪回，像钝刀子割肉般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联系她！至少……知道她过得好不好！道歉！把欠她的那个答复说出来！
但另一个更强大、更根深蒂固的声音立刻将他压垮：你凭什么？你配吗？ 她看起来生活得很好，平静而满足。自己这个挣扎在底层、满身疲惫和代码味的程序员，有什么资格去打扰她？万一……她早己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伴侣呢？那张照片里她身边模糊的男性侧影再次刺痛了他。自己的出现，除了揭开旧伤疤，惹人厌烦，还能带来什么？
犹豫、挣扎、自我否定……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死死缠绕。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烦躁地踱步。他翻出那本磨掉了漆的硬壳记账本，指尖无意识地着那枚冰冷坚硬的贝壳。贝壳粗糙的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仿佛在嘲笑他的懦弱和优柔寡断。
时间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那张照片带来的冲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陈年的酒，在心底发酵得越发酸涩浓烈。那份迟来的、混杂着巨大愧疚的思念，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受够了这种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他需要做个了断！哪怕是被彻底拒绝，被厌恶，也好过在这无望的猜测和悔恨中溺毙！
勇气，这个对晏昼而言极其奢侈的东西，在极致的痛苦和长久的压抑下，终于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破土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入整个房间稀薄的氧气来支撑这个决定。他拿起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远房表妹——朋友圈照片的发布者——的号码。拨号前，他反复深呼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像一个纯粹的、关心老同学的远房亲戚。
电话接通了，表妹清脆的声音传来：“喂？晏昼哥？稀客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小玲，”晏昼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没什么事，就是……看到你过年发的那条朋友圈了，跟老同学聚会的。那个……林晓薇也在啊？好多年没她消息了，她现在……还在老家当幼师吗？”他小心翼翼地抛出问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哦，你说晓薇啊！”表妹毫无心机，快人快语，“是啊！她还在当幼师呢，不过不在老家镇上啦，听说是在市里一个挺好的幼儿园。她可喜欢小孩了，干得挺开心的！人也越来越漂亮了，性格也好！我们聚会聊得可开心了！”
晏昼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还在做喜欢的事，看起来过得不错……这消息让他心底的愧疚稍缓，却又让那份“不配得感”更加沉重。
“嗯，挺好……挺好的。”晏昼的声音有些发紧，“那个……小玲，你……你有林晓薇的微信吗？方便的话，能不能……推给我一下？就是……老同学嘛，这么多年没见了，想……问候一下。”他终于说出了目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滚过砂纸，带着难以启齿的艰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晏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掌心全是冷汗，生怕表妹追问或者拒绝。
“哦，行啊！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表妹爽快地答应了，“我这就把她名片推给你！你们老同学是该联系联系！晓薇人可好了！”
“谢谢！谢谢小玲！”晏昼如释重负，连声道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挂了电话，他死死盯着微信界面。几秒钟后，“叮”的一声，一个名片被推送过来。头像是一个卡通化的、张开双臂拥抱一群小朋友的简笔画小人，温暖又充满童趣。昵称很简单：薇薇。朋友圈背景是一片阳光下的草地，充满了生机。
林晓薇的微信。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晏昼看着那个头像和名字，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比刚才打电话时更甚！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想立刻关掉手机！
真的要加吗？
加了说什么？
“你好，我是晏昼”？然后呢？
她会不会根本不通过？
通过了，是冷漠的客套，还是……更糟糕的质问？
万一她早己忘记了他，或者根本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呢？
忐忑不安！ 像无数只蚂蚁在心尖上爬行啃噬！他握着手机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旧手机屏幕的裂痕在汗水的浸润下更加清晰。他反复点开那个名片，又退出，再点开……动作仓惶而犹豫。
他翻出钱包，拿出那张一首珍藏的、唯一一次和林晓薇的合影。照片是在佛山街头匆匆拍的，两人站得有些远，表情都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照片上的她，笑容远没有朋友圈里那么明媚自然。他看着照片，又看看手机屏幕上那个温暖的头像，巨大的时空错位感让他一阵眩晕。
最终，是那张大排档昏黄灯光下她眼中熄灭光芒的画面，和这些年深埋心底、几乎将他压垮的愧疚感，给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推动力。他不能永远当懦夫！至少……至少要为当年的沉默和逃避，说一声迟来的道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点下了那个绿色的“添加到通讯录”按钮。
发送请求的界面弹出。他盯着那个空白框，大脑一片空白。写什么？自我介绍？显得多此一举。寒暄？虚伪。道歉？太突兀。他删删改改，最终，只留下了系统默认的、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感彩的三个字：
“我是晏昼。”
指尖悬停在“发送”键上，微微颤抖。他知道，一旦按下，就没有回头路了。他可能会得到一个石沉大海的结局，也可能开启一段无法预料的、充满尴尬甚至痛苦的对话。
巨大的恐惧和期待交织在一起，像两股电流在他体内冲撞。他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几秒钟的漫长挣扎后，他猛地睁开眼，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用尽全身力气，将颤抖的指尖重重按了下去！
“发送”成功！
消息像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等待验证”的冰冷提示。晏昼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出租屋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硬板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屏幕依旧亮着，那个“等待验证”的提示，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挂在他的世界里，也悬在了他重新被搅乱的心湖之上。
迟来的勇气，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然而，等待回应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更加漫长和煎熬的炼狱。他不知道前方是冰封的拒绝，还是微弱的可能。他只知道，那扇被他亲手关闭多年的门，此刻，被他用颤抖的手指，笨拙地、忐忑不安地，敲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