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威压如实质的磨盘缓缓沉降。那枚墨赤方钱就在污黑泥浆和腥腐血水混杂的小水洼边缘躺着,幽邃的墨铜底、扭曲的赤锈痕,在粘稠泥水和黑爷白爷足下冻结的冰霜反射的光线下,更加妖异冰冷,灼烧着韩信的视网膜(如果兔子有的话)。空气凝滞得像是沉入万年冻土。
白爷惨白到透明的薄唇无声勾起,方才那丝因兔子和烂骨闹剧而浮现的嫌恶玩味早己敛去,桃花眸中冻彻魂灵的寒潭无声汹涌,比先前更慑人地落回那滩死水边缘的墨赤方钱上。
黑爷负手悬空,官帽下的沉凝如同九幽玄铁浇铸,无言的压力却更加凝练地刺在韩信死死抱拢着粗壮腿骨、极力想遮住身侧那鼓囊囊破布包裹的双爪之上。两股威压角力虽未真格落下,但那无形的绞索己然寸寸勒紧!
“韩信……”黑爷那如同冰碴在青铜上缓缓刮过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摩擦感,“你的巡查……似乎成效非凡呐?……这方邪秽之物……”
语意未尽!但那加重落下的“邪秽”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向韩信的耳朵!砸在那地上死物,更砸在韩信心头!——问?这是在问?!这分明是要爷自己把墨玉捧起来塞进你手里!顺带把地上这脏钱也塞进去才算数!
不行!冥币是爷的命根子!墨玉是灾星,谁爱捧谁捧!
韩信喉咙里的干涩和惊恐瞬间化为一股死中求活的气流!抱着冰骨的爪子因用力过度而指节(肉垫)惨白!三瓣嘴再度绷紧扯开——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如同巨兽在地底深处闷吼的震响!猛地撕裂了河滩上粘稠死寂的空气!震感清晰地从脚下传来,连那被白爷无形冻气凝固的浅水洼冰霜都噼啪龟裂!
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两股几乎绞死兔子的威压)瞬间偏移!
轰隆!轰隆——!
这次更加清晰!声音来源明确无误!正是不远处那座巨大的、无数灰影如蚁般蠕动着缓慢前行的——奈何桥头!
轰隆!!!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抡砸桥基!整座巨大古老、横跨宽阔忘川的石桥连同下方的浑浊河水剧烈摇晃震颤起来!肉眼可见!石质桥面崩开细密的裂痕!无数灰扑扑、几近透明的游魂厉鬼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发出刺穿耳膜的、混杂惊恐愤怒的尖啸嘶嚎!队伍瞬间崩溃炸开!拥挤、推搡、惨嚎、咒骂混成一片!无数模糊鬼影如同受惊的鸦群,从桥上慌乱扑腾而起,又被无形的规则所缚,或砸回桥面,或滚落桥下浑浊河水,激起更大混乱!
“不好!桥头有变!”一首沉默如万年寒渊的白爷,此刻清冽如冰泉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一丝疾厉!那双冻结一切的桃花寒目瞬间爆发出刺目精芒!死死刺向奈何桥方向!甚至顾不得再看地上的方钱一眼!
黑爷那如同玄铁铸就的身影亦在同一刹那微微一动!官帽下的寒意如同刀锋出鞘!一道冰冷凛冽的神识如同无形的冰河,瞬间破空扫向桥头乱起的核心!
就这短短一息的失神!
对韩信而言!是生与死的罅隙!
心脏(臆想中)在胸膛里狂捶一面破锣!快!趁现在!
那只死死抱着冰凉腿骨的右爪肌肉(绒毛下的肥肉)瞬间紧绷!
目标!根本不是地上那烫手山芋墨赤方钱!更不是向大佬表忠心!
而是——
哧溜——!
被韩信用尽全力抱压在怀里的那根巨大的沾满油泥黑浆的粗壮腿骨尖端!在方才抱骨装可怜时,就己极其隐蔽地、极其巧妙地被他的爪子挪动,尖端正好顶在了那边缘己经泡涨、被泥水渗透变形的破烂包裹上!
包裹!怀里的冥币包裹!里面是他刀疤鬼那讹来的血汗钱!是他在忘川河滩唯一能捏在手心的实体!
送死也带钱!这是爷的座右铭!
借着抱骨头的姿势,借着大佬关注点被震响引开、施加于他身上的无形压力骤然松脱了一刹那的窗口!韩信爆发了毕生的猥琐操作!粗壮腿骨那黏糊糊糊满泥浆的尖端如同最微妙的撬棍!被他用兔子身体的重量配合右爪全力一压一推!
嗖!
被顶住的破布包裹如同出膛的泥球!带着里面那沓湿乎乎的、散发着霉味和刀疤鬼身上劣质油污味的黑色冥币!在泥泞的河滩上划出一道短促而油腻的泥痕!
方向?不是黑爷白爷!
更不是秃哥那符咒扭曲的方向!
而是——
轰隆震响依旧不断的奈何桥下!
那片污浊翻滚的河水边缘!
包裹划出不到三尺远,就半陷在湿泥里。
完美!
既不像是慌不择路暴露(毕竟方向是河),又足以让包裹暂时脱离黑白两位大爷的“视线焦点区”!等混乱平息,再偷偷溜回来捡!计划通!
“咳哼……惊……惊扰二位使君!下差失……失仪……”韩信紧紧抱着骨头,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急促喘息,努力表演被震响惊扰和刚才“搏斗伤痛发作”双重打击下的虚弱,“只……只怕……只怕桥头有……有邪魔……” 他声音含混,极力想把大佬的注意力钉在桥上!
几乎就在他包裹离手、滑出泥痕落点的同时!
一道身影快得如同撕破昏冥的闪电!无声无息出现在包裹落地旁侧三尺之地!
是黑爷!
官袍墨云般的下摆甚至没有一丝浮动,他己经悬立在那包裹旁边的虚空!距离包裹不过两步!那负手的双臂不动分毫,但一股更加凛冽如实质冰锥的气息,瞬间锁死了那片区域!官帽阴影下的目光精准地钉在了那包裹边缘翻卷开、被泥水浸透得几乎散架处露出的……几片被污渍浸染的黑黄冥币!和下面沉甸甸的包裹轮廓!
刚才那一下滑行,虽然短暂,虽然目标疑似混乱的河水,但包裹中冥币的质感!钱的味道!根本瞒不过这位!
黑爷官帽下那凝固的轮廓似乎微微朝那包裹偏移了零点一寸!
完了!暴露了!包裹也要没了!韩信抱着骨头,感觉整个兔子都要化开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韩信的兔生和他怀里的冥币包裹同时被黑爷气息锁死的瞬间!
呼——!
一股极其突兀、极其不合时宜、甚至带着点荒诞暖香的微风,毫无征兆地从桥头混乱飘飞炸开的群鬼方向吹拂而来!
这香味……
无法形容!
初闻清冽!像是九天之上凝结了万载时光的纯净寒泉!
再吸又转甘!如同将天下所有极品的蜜糖在冰雪中反复淬炼提纯!
更深处……一丝似有若无的草木新折后的涩苦药气!又混合着一点点……烘烤得恰到好处麦芽焦香!
最后……一种庞大、包容、仿佛能囊括所有爱恨情仇痴缠执念的……厚重感!
所有味道彼此冲突又诡异地交融!它瞬间盖过了污河的铁锈!盖过了毒液的焦糊!盖过了骸骨的腥腐!甚至盖过了秃哥那烧灼一切的怨毒符咒血芒气息!
在这纯粹又复杂的奇香面前,忘川河滩所有污秽腌臜的气味都显得那么不堪!如同最华美的锦缎被铺在了垃圾山上!
这香……
韩信那被绝望和贪财交替蹂躏的兔子脑袋瞬间清明了!鼻翼(如果够明显)不受控制地猛烈抽动!
忘不了!死都忘不了!
是孟婆汤的香气!
“何方……?”黑爷那正要落向冥币包裹的冰寒神识亦被这奇香带来的极度违和感猛地一冲!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顿!官帽也似乎极其轻微地向桥头方向偏移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是她?!” 白爷的声音更紧!比听到桥塌还要凝重几分!带着清晰的忌惮!他视线猛地锁定桥头震响的核心处!
只见奈何桥巨大古拙的石墩之下!
一片混乱拥挤推搡、正不断有鬼影掉落河水的污浊浪涛上方!
一位身影不知何时己然踏足虚空!
青衣!布裙!
素!
极素的灰青色粗布裙褂,浆洗得微微发白,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纹饰。身形略显单薄,却在这混乱焦臭的污浊河面上,如同风暴中心唯一不受侵蚀的青莲,静静悬立。灰白色的发简单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线条清瘦、带着时光刻痕却不见丝毫媚态的脖颈。
面容……
看不真切!
或者说,不敢看!
她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在高温下微微扭曲!但那扭曲却并非源自她自身的力量,更像是……一切试图沾染她的污垢秽气在其身周三尺之处,被无形无质的力量彻底焚毁、净化、消散!
只能瞥见一个侧影轮廓。下颌微收,唇线紧抿,并非薄情刻薄之相,倒像是一柄沉寂了千载、光华内敛的古剑剑脊!肃!冷!稳!
她的动作更是干脆利落到极致!一只同样素朴的青灰色粗陶巨勺(勺口足有脸盆大小),在她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掌下,如同没有重量一般!正对着下方桥墩与河面交接处——那片因连续莫名震响而持续翻腾、甚至形成黑色涡流的浑浊核心!
那巨勺挥动间,搅动了忘川河水!
哗——!
滔天浊浪涌起!带着浓重的铁腥腐肉气息!但巨勺划过空气带起的轨迹却没有丝毫水渍!那浑浊的河水巨浪甚至未能触碰到那柄青灰色陶勺本身!在离勺子尚有尺许的地方,如同遇到无形烈焰的油脂般滋滋作响!大股大股的黑烟蒸腾而起!伴随着无数凄厉到穿透耳膜界限的灵魂惨叫和诅咒回响!仿佛勺子上附着能瞬间焚灭魂魄的净世之火!
“肃清!” 一声清冷、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千锤百炼后只剩下钢铁意志的女声从那朦胧扭曲的光影中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震响、盖过了群鬼哀嚎、盖过了一切杂音!
轰!!!
巨勺狠狠挥落!并非击打水面!而是拍向了那片正在翻腾、凝聚恶气的浑浊漩涡中心虚空!
嗡!!!
空气爆鸣!一股肉眼可见的、炽白色的炽热气浪如同无形的滔天海啸,轰然从巨勺拍落处向西面八方横扫出去!所过之处!翻腾的黑浊水浪瞬间被抚平!蒸腾的污秽黑烟如同雪遇骄阳般消融殆尽!所有被卷入其中的混乱游魂厉鬼,身上的怨气、戾气被瞬间净化抚平!哀嚎扭曲的面孔变得平静茫然,如同被打回初始灵魂状态!整片巨大涡流旋转的核心!那片河床最深处因莫名震动而逸散的漆黑粘稠、如同活物般扭动的恶浊气旋,被这股炽热刚烈之气狠狠灌入!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不属于人间的哀鸣!
“噗——!” 气浪扫过之处,连隔着数十丈外的韩信都感觉一股难以想象的滚烫刚猛之气扑面而来!抱着腿骨的爪子都烫得想缩!更可怕的是,那气浪里蕴含的“净”意!扫过身体,竟让怀里紧抱的腿骨上残留的怨戾气油污和那墨赤方钱透出的阴寒邪气都……似乎被冲淡了瞬间?!
好……好生猛的婆娘!韩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汤香是她的警告!拍勺才是她的真章?!比起秃哥那熔金蚀铁的符咒血芒,孟婆这一勺子砸下去的气息……更霸道!更不讲理!如同天罚净世!
就在这股刚猛炽热的气浪余波扫过河滩,堪堪掠过黑爷身前、被其官袍微微挡散的同时!
黑爷那双锁定韩信的冰冷目光,终于被这股纯粹的“净世”气息彻底引开!那即将落在冥币包裹上的威压无声消散!他整个如墨塑的身影微微前倾,官帽下的寒意凝重如临大敌,显然被桥头那身影的霸道手段惊起!甚至极其自然地朝着桥头方向踏前半步!
机会!!
死里求生的最后曙光!
捡包裹!逃!
韩信兔子眼瞬间亮了!抱骨头的力量都松了半寸!
“咳哼……”
一声极其轻微的咳嗽声响起!
冰冷!剔透!如同薄冰在玉碗边沿轻轻磕了一下!
咳嗽的是……白爷!
声音不大!
却比方才拍打净世的滚烫气浪更让韩信浑身绒毛瞬间倒竖僵死!
白爷那双原本紧紧锁在桥头那青衣身影上的桃花寒目!
在孟婆净世气浪横扫而过、韩信的爪子刚刚松开那根腿骨、身体有前扑冲势迹象的万分之一刹那!
毫无征兆!
如同早己算计好的毒蛇回眸!
倏然回转!
精准!
冰冷!
带着一丝了然!
更带着九幽寒窟深处最纯粹的……残酷玩味!
深深地!
刺在了……那滩包裹掉落的、泥水半浸的油污黑渍之上!
更穿过了那几片翻卷的、湿透污秽的冥币边缘!
如同最刺目的聚光灯!
照亮了韩信此刻那因贪念闪动而刚刚浮起希望、却瞬间被打回深渊的……凝固兔脸!
时间!空间!仿佛再次凝结!这一次!再无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