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礼部南库暗香浮动。
谢锦言身着粗布宫服,左肩缀着小小内署印章,低头随众内婢进入库房,一双眼却在昏黄灯影下静静扫过西周。
今日是礼部调账日,掖庭内务署需送录副本入库。她以“抄录女吏”身份随行,借机潜入库中旧档。
这座南库,便是储藏“册立大典”“官员迁调”“宗门谱系”等重要名册之地,亦是陆奚之多年盘根之所。
此行,极险。
但她知道,若不趁礼部动荡之时入局,日后再无机会。
她趁押送内监离席之际,迅速翻过一架残旧书柜,取出昨日风笙绘制的“旧档藏图”。那是他冒死从礼部门口守夜所得,标记出三处“疑似暗格”。
谢锦言以布巾裹手,小心拨开一处角柜下方铜轴。
咔哒一声,极轻,却在她心头如雷。
一方暗格微启,一本素面黑皮卷册赫然显现。
她翻开第一页,手指微颤。
那是——“密封军臣引荐手札”,落款为**“癸酉年、石榴驿、陆”**。
她眼中闪出寒光。
此书若能公之于世,足以定陆奚之“私荐逆臣、谋主私党”之罪。
她迅速取出竹简,将三页内容临抄封口,却就在此时——
“谁在那儿?”
一道冷厉男声陡然响起。
谢锦言心中一紧,迅速收起手札,转身便退入一架高柜之后。可脚步未落稳,一只铁钳般的手己从另一侧猛然扣住她的手腕!
“放肆!谁准你擅入此处?”
她猛然抬头——对上那张她日日诅咒,却日日不得不压下的脸。
陆奚之。
他一身绯袍,腰束金带,眉眼如旧,却气息更寒。他显然认不出眼前这张灰衣宫婢的脸。
谢锦言迅速低头,拱手作礼:“小婢受命内务署抄录典册,不慎迷路,冲撞大人,请责罚。”
陆奚之冷笑:“内务署的宫婢,何时胆大至此,敢摸我陆某的私阁?”
谢锦言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地,声音稳如铁:“若陆大人不信,可搜小婢身。”
他眼神一闪,果然上前一步,猛地拽起她的胳膊。
谢锦言忍痛未哼,心底却己开始盘算对策。
若她被搜出那手札抄本,此局未启便己死局。
可就在他伸手欲翻她袖口之时——
“陆大人。”
一道沉稳而清冷的男声自门口传来,犹如霜雪破竹。
陆奚之一顿,抬眸望去。
摄政王萧庭曜,立于门下,眉眼微冷。
“王爷何至亲临?”陆奚之微拱手,眼中惊讶掩饰不住。
“礼部近日动静颇多,孤不过来看看。”萧庭曜淡淡一笑,却不带半分笑意,“陆大人似乎在审一名宫婢?”
“回王爷,此女擅闯私阁,我怀疑其有不轨之意。”
萧庭曜眸光转至谢锦言,落在她低垂的面庞上,微不可见地收敛了呼吸。
她的袖角微微抖动,却极快地恢复沉稳。他认得这股气息,三年前,她求情时,也是如此地咬牙不屈。
他淡声问:“你,何名?”
谢锦言未抬头,恭声答:“回王爷,小婢名‘言婢’,乃内署抄录吏,从属掖庭账房。”
“谁指派你来此?”
“张监事。”
萧庭曜点了点头,“那便随孤一道,送她回账房即可。”
陆奚之皱眉:“王爷,她极可能……”
“孤问你——”萧庭曜忽然抬眸,声音如剑,“你礼部何时将‘石榴驿档’列为私阁了?”
陆奚之一愣:“此册……乃历代官员手札存录,为免泄密,例行封存——”
“例行封存为何无公印?”萧庭曜逼近一步,“为何连孤查档之人,也无法调阅?”
陆奚之被他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低头退开。
萧庭曜回头看向谢锦言,眸光平静如水。
“走吧。”
一路无言。
走出南库后,萧庭曜忽而轻声道:“你手中之物,孤不会追问。但希望你知,救你,不等于放你。”
谢锦言低声道:“谢王爷。”
“你早知孤会来?”他忽问。
“我不知道。”她答,“但我赌您,不信陆奚之。”
“所以,你布了局,抄了手札,还设了退路。”萧庭曜凝视她侧脸,“你是谢锦言。”
她一颤,却未否认。
他抬手,指尖落在她肩头:“谢姑娘,三年前孤若信你一句,谢家是否能不灭?”
她嗓音发涩:“这世上从不卖‘如果’。”
“孤不是圣人。”
“可你是摄政王。”她缓缓抬头,第一次,在这重重宫闱中,以本来的身份望向他,“权可杀人,亦可救人。你选了前者。”
他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极轻:“孤会替你看这份手札的真假。若为实证,孤断陆奚之,不会手软。”
谢锦言低头行礼:“谢王爷成全。”
她转身时,背影无声,裙角如残雪,却在那一瞬,于萧庭曜心中掀起莫名的悸动。
她不是她了。
不是那个写《春秋》序、在御花园中拈花作书的谢家女儿。
她是谢锦言。
是他错过的剑,也是,这座宫城中,唯一能与他并肩的谋者。
谢锦言回到冷宫时,天己暗沉。
风笙己候于门前,见她满身未伤,神色微松。
她却倚门而立,忽然道:“风笙,我有点冷。”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说冷。
风笙怔住,转身取出藏好的暖手炉,将温热递至她指中。
谢锦言捧着炉,缓缓闭眼。
她从不怕寒冷,但今夜的风,吹得她骨缝里都疼。
因为她赌了一局命运,虽赢一子,却输了一寸心。
她以仇为局,却忘了心,也在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