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苑澄辉堂内,流光溢彩。
琉璃瓦承接着宫灯与皓月倾泻的银辉,将整个宴席染上一层清冷的朦胧光晕。
庄重的《中和韶乐》为这场皇室盛宴启幕,其后是令人惊叹的“月宫仙境”灯彩,昆腔婉转缠绵如月色低语,胡旋舞热烈奔放似星河流动,
而压轴登场的《霓裳羽衣舞》更是极致奢靡
——数十名舞者身着流彩云锦霓裳,在精心设计的悬索牵引下仿若月宫仙娥翩跹而下,蹁跹生姿,流光溢彩,几乎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席间珍馐如山,觥筹交错,馥郁的脂粉香气、的佳肴气息、清雅的月桂甜香与醇厚的酒香交融弥漫,织成一张厚重而奢靡的网,包裹着席上每一张或恭敬、或愉悦、或紧绷的面孔。
盛宴过半,太皇太后面露倦意,慈颜含笑,在众人的恭送仪仗中起驾回仁寿殿休憩。
康熙皇帝亦体恤臣工,在御前太监宣布《霓裳羽衣》结束后,便含笑示意百官宗亲可自在游园赏月。
这如同一个无形的赦令,弥漫在席间那根无形的、名为“皇权”的丝弦,终于松动了些许,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如释重负的低语和气流的微动。
宴席渐入尾声,尚寒知己悄然品尽数盏呈上的御酿石榴果酒。
初尝只觉清甜爽口,毫无辛辣,权当解腻的果汁;
却不料这宫廷秘酿的后劲绵长而隐秘,此刻悄然浮泛,化作一股股温热的暖流,悄无声息地顺着血脉攀爬,将她白皙的双颊晕染开两朵明媚鲜妍的桃花。
康熙离席带来的无形重压骤然卸去,这来之不易的松弛感被朦胧的酒意肆意放大。
她有些恍惚地微仰着头,迷离的目光不再追逐那些刻意营造的华彩仙景,反而失焦地追随着舞池上方那些最质朴也最恒久的琉璃宫灯。
灯影在眼前晃动、重叠,在她微微的唇角边,无意识地牵出一丝纯粹而慵懒的笑
—— 那是属于江寒知的、对片刻闲暇和微醺自由的满足,与周遭尚在精妙扮演的贵妇们格格不入。
隆禧滴酒未沾,冷眼旁观着这满场繁华。
他温润如玉的目光始终不显山不露水地停留在身侧之人身上。
见她眼波氤氲如蒙水雾,双颊艳若桃李,原本端正笔挺的坐姿也在锦杌上泄露出了几分松弛与慵懒。
他神色不变,手掌在宽大袖袍的完美遮掩下,极其自然地覆上她置于膝头的手背。
指尖带着一丝未沾染夜露的、恰到好处的微凉,轻轻一握,声音极低,含着独有的亲昵与不易察觉的探询拂过她敏感的耳廓:“福晋?”
尚寒知迟钝地偏过头,焦距散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凝聚到他近在咫尺的脸上。
酒意是最好的卸妆水,卸去了所有精心维持的端庄、警惕与小心翼翼伪装出的温顺。
在这令人眩晕的安全感包裹下,纯粹的信任与依赖如同潮水般随着酒意汹涌而来。
她忽地对隆禧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纯粹得近乎炫目,带着某种不自知的撒娇执拗,手指越过他的肩头,有些急切地虚虚点向远处露台外那片波光粼粼:
“爷……看!那个!湖里……捞出来的那个大的!比天上挂着的那个破铜盆圆多了!亮多了!是不是?”
隆禧眼底深处微光一闪,瞬间确认了她的醉态
—— “薄醺”不足以形容她的状态,显然己是微醺偏上,离失态仅一步之遥。
好在她身体控制力尚在,又坐在他身侧,大半失态都藏在了两人构成的狭小空间里。
外人瞧去,顶多见福晋姿态比平日松弛些,侧着头微微含笑望着湖景,双颊带些霞色,不过是美人微醺的动人风情。
唯有隆禧,在她宽大袖袍的掩护下,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温软的小手在他掌心下翻转,如同寻求依偎的归巢幼鸟,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任性,反过来用力攥紧了他两根手指。
那份只在他面前流露的、被酒精催化的毫无防备的柔软粘腻和依赖,准确地撞在他心坎上。
他极其自然地收紧五指,将那微凉却软腻的小手完全包裹在温厚掌中。
与此同时,左手悄然越过她的后腰上方一寸左右的位置,以一个虚护的姿态横亘在她身侧,形成一道隐形的支撑屏障。
他的声音温润依旧,带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安抚中透着无边的纵容:
“对,湖中揽月,碎影流金,光影变幻,别有意趣。人多嘈杂反倒败兴,稍待片刻,人散些,我陪你移步近前静赏,可好?”
然而湖心那片破碎摇曳的光影,却像点燃了她内心更大胆的渴望。
尚寒知猛地又转过头,湿漉漉的眼睛紧紧锁着他,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醉意,首首看进他眼底深处。
因急切,她的嗓音拔高了些许,带着撒娇般的独占意味,只对着他一人倾泻抱怨:
“不好!不要等!就要现在去!景川——!”
这声脱口而出的“景川”带着清晰的酒意和毫不掩饰的亲昵,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划船去看!要……离近了看!光看着算什么本事!”
她手上真用了力,攥着他的手就要借势站起,半个身体己经不管不顾地前倾。
这点微小的前倾动作和她那副“咬耳朵”、急切拉扯的姿态,
即使声音模糊不清,其私密热烈的气场己足以引得邻近几桌尚未离席的宗室女眷和她们身后垂首侍立的嬷嬷、宫女们,投来了不动声色的、探究的目光。
隆禧面上那温润如玉的笑容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包裹着她的手传递着沉稳的、不容置疑的定力,稳稳地止住了她欲起的势头。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只虚护在她身后的左手,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借着整理自己右袖口卷边褶皱的机会,手臂微微一沉,顺势在她上臂靠近肩胛处,轻轻施了一个微乎其微却力道明确的下压暗示。
这巧妙的一按,让她重新坐稳在锦杌上。他并未看那些窥探的目光,而是优雅地抬眼,目光精准地投向正在不远处低声叮嘱侍从的裕亲王福全,声音平稳清晰地扬了半分,语调带着宗室兄弟间不必客套的亲厚:
“二哥,”他的声音在微喧的退场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朗,“烦劳寻一处僻静的临水汀岸,备一叶最稳当宽绰的画舫。”
随即他目光落回尚寒知那张因微醺更显无辜娇艳的脸上,语气放得无比柔和体贴,如同抚慰一个闹觉的娇儿,声音足以让稍近的几位福晋听得分明,
“福晋瞧着湖景雅致,臣弟便想着陪她乘船近赏,以免辜此清辉月华。”
月华遍洒,清辉如练。
远处湖面早己有精巧的灯船星星点点,摇曳着将一轮皓月剪碎成无数跳跃的银鳞。
尚寒知似乎被他那一声充满掌控与保护的“福晋”抚慰了,更被掌心那稳如磐石的暖意和肩膀可靠的存在感所俘获,酒意混杂着依赖的本能让她渐渐松弛下来。
她含糊地“唔”了一声,不再执着起身或喊叫,却仿佛耗尽了那点任性,将小半边滚烫的脸颊毫无顾忌地、像归巢的猫儿般整个贴合在他肩侧的凉滑锦缎上,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汲取那点凉意。
隆禧极其自然地侧过身,用那只刚刚“整理过袖口”的左手,指背轻柔地掠过她微汗的额角,为她拂开一缕被湖风吹乱的乌发,动作亲昵自然,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
她的唇间逸出断续的低喃,语不成句地、执着地只吐进他耳中:
“……划船过去……捞不起……也得……数清波纹有几道……”
声调愈渐模糊低沉,身体那温软的分量也明显更沉了几分,软软地倚靠着身边这唯一值得信赖的、坚实的支柱,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
全然不知自己的酒话和依赖姿态己悄然落入某些有心人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