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后,暑气正盛。
康熙处理完手头几份关于三藩军情(尤其是提及尚家的那份)的加急奏报,心头烦闷郁结,信步走出御书房,欲寻一处清静透口气。
他未带侍从,独自穿行过一片繁茂的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前方连着一片开阔的浅水池塘,一道木质栈桥如臂探入水面荷丛。
就在那栈桥尽头,他看见了那对身影。
纯亲王隆禧并未坐轿,而是裹着一件湖蓝色素缎披风
——在这微热的八月午后格外扎眼,无声宣告着主人仍须御寒的病弱之躯。
他身姿略显单薄地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面色在灿灿日光下依旧泛着一丝刻意维持的苍白。
然而,引得康熙刹那失神的,是那双不再暮气沉沉的眼眸:目光投向水面,竟漾着温和而真实的暖意,焦点则落在他身前之人身上。
尚寒知并未如规行矩步的福晋般端坐一旁。
她微微屈膝半蹲在隆禧的圈椅前侧,一手轻搭着圈椅外侧的扶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护卫意味,另一只手则向前伸着,指尖拈着一片嫩草叶,正兴致勃勃地逗弄栈桥石阶上一溜排队爬行的笨拙小龟。
藕荷色的纱衣衬得她身姿轻盈灵动,此时她侧过脸,小巧的嘴巴微张,正兴奋地向圈椅中的人说着什么。
眉眼弯弯,唇角扬起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初生的阳光,毫无阴霾,那份全然的、未经雕饰的纯粹快乐,与粼粼水光、葱茏草木交融,构成一幅生机洋溢的画卷,砰然撞入了康熙被政事搅得灰暗的视野。
康熙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心底某个被案牍尘封的角落,被这过于鲜活、过于自然纯粹的画面猝然撬开一线,涌进一丝清泉般的触动,紧勒的心弦甚至有了刹那微不可察的松动
——是对这份闲适的向往?还是对那抹无法复制的生命亮色的惊艳?亦或,兼而有之?
然而——
帝王冰封的理性几乎在瞬息间便卷土重来,将那丝初萌的涟漪碾碎封冻!
眸光倏地一沉,康熙猛地转开了视线。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阳光下水畔过于生动、甚至…刺眼的画面。
很好,隆禧情绪确实好转,气色瞧着也安稳。证明冲喜联姻之策是对的,果然有益于皇弟安康。
这尚家女能如此入微地照料、逗得隆禧心绪愉悦……她于这桩联姻中的作用,便在此了——滋养亲王气运,维系尚家安稳。
但也仅此而己!
她不过是一枚合乎时宜的棋子,恰如其分地嵌在了帝王为皇室平衡、为安抚藩王所布的局中。
一个亲王福晋,仅此而己!
心底那抹因她鲜活撞入而带来的波动瞬间散去,被冰冷坚固的实用主义框架精准地替换、覆盖、归档。
康熙不再看向水边那方格格不入的小世界,转身,迈步,重新踏入竹影森森的小径。
挺拔而孤高的背影很快被浓密的绿意吞没,仿佛方才栈桥上那惊鸿一瞥的生动与温情,只是阳光水气蒸腾出的无关紧要的幻象,未曾在他心湖留下半分痕迹。
那抹亮眼的藕荷色连同她的鲜活笑靥,都被清晰地烙印上“实用联姻成果”的标签,再无他用。
栈桥之上,自成天地。
隆禧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身前的人。
她屈膝半蹲的姿态带着一种无拘的活力。
她正用柳叶小心戳着一只大胆向上爬的小龟背甲。
“嘿!快看呀景川!这只胆子最大!”
寒知侧过脸,笑容灿烂,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额角,更添鲜活,
“吭哧吭哧就往上拱,旁边那几个就知道缩头!”
隆禧唇角噙着纵容的笑意,配合地看向那只小龟,声音刻意放得轻缓低柔:
“嗯,是只有气性的。”
他伸出手指虚点,“背壳纹路也清晰,是只健壮的。”
寒知得了回应,更来劲了,稍用力一戳龟颈连接处。那小龟瞬间缩回壳里,一动不动。
“噗嗤——纸老虎!一戳就怂!”她乐不可支,回头朝隆禧做了个鬼脸。
隆禧看着她颊边因兴奋泛起的红晕,眼底暖意更浓。
他微调坐姿,披风滑落肩头,顺势轻咳两声,眉头微蹙:“咳咳……能爬这么高,己是不易。”
这几声咳嗽立刻牵动了寒知。
玩笑之色瞬间收起,她几乎是本能地收回逗龟的手,一手扶住隆禧小臂,一手探向他披风下的体温
——这是数月照顾养成的肌肉记忆。
“风大凉着了?”
她声音带着紧张,皱眉确认,“没发烧……披风不够厚?我叫裁云拿厚的来?”
说着便要起身。
“不必。”隆禧反手轻轻覆在她扶着自己的手背上,温凉的掌心贴着她温热的手背,力道恰到好处地阻止了她。
“就一阵风,无妨。”他放缓语速,声音柔和,
“这样坐着就很好,看知知逗龟,心里松快,比苦药管用。”
手背上传来的凉意奇异地平复了寒知的焦急,脸上却飞起薄红。
表面却微噘嘴抽回手:“谁要当开心药……不逗了,没意思。”顺手将柳叶丢进水里。
“谁说是耍猴戏?”
隆禧拢好披风,姿态依旧带着病弱的美感,语气认真,
“我是欣赏。知知无论做什么,都透着股‘生’气,让人欢喜。”
寒知被夸得心跳微快,掩饰般转头看龟群。
它们正慢悠悠排着队沿水线爬行。“欢喜?”
她捡起草茎缠绕,声音低下去,带着自嘲,“欢喜它们爬得慢?胆子小?动不动缩头?宫里人,不也这样?步步惊心,爬高怕摔,爬慢怕踩,吓到了就缩进壳里当石头……”
这尖锐的落寞与她方才的灿烂形成鲜明对比。
隆禧眸底锐光一闪,随即恢复温润。
“知知此言,倒让我想起一则寓言。”
他微微倾身,声音平和磁性,
“有人问智者:‘龟何以寿千年?’
答曰:‘非其灵异,盖因从不勉强。’”
见寒知疑惑看来,他耐心解释:
“该爬则爬,该停则停。遇强敌缩壳自保,待平安再启程。不强求速度,不过分惶恐。
这份‘随遇而安’,让它能静待花开。”
他目光深邃地凝视她:
“在这栈桥,你不是格格,不是福晋。
你就是你。想看龟便看,想笑便笑,想恼我便恼。
这是你的‘水边小憩’,何须去想那些壳?
能放下片刻,此刻无忧,便是我们比他们强的地方。
天地阔大,何必自囚?
放它们慢慢爬便是。”
这番话,没有说教,只有全然的“允许”。
允许她喘息,允许她疲惫,允许她在此刻只做自己。
他巧妙地将她的压抑不安,导引向更具接纳性的“随遇而安”,并以自身病弱立场为掩护,传达理解与支持。
寒知怔怔看着他。
逆光下他面色模糊,眼眸却异常清晰,深邃温润,包容万象。
那里面是全然的理解和无声的许诺:在这里,你可以不戴面具。
一股暖流混着酸涩涌上心头。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爷”,
不是工具人。
他是“景川”,
是理解包容她的同伴。
这份包容,不仅仅是并肩看水看龟的默契。
她抿唇眨回湿意,不再提宫里,转回头看向龟群,心头的沉郁竟散了大半。
“……真墨迹。”她咕哝,声音轻松了些,“爬半天,两级台阶都没上去!”
她弯腰细看,忽然发现新大陆,
“咦?领头那黑壳子!它在沿着水印爬!这笨家伙认路?!”
她兴致勃勃指给隆禧看,捡起干净柳叶放在黑壳龟前方石阶上,仿佛在指引“坦途”。
刚才的负面情绪烟消云散。
“嗯,是比旁的多点方向。”
隆禧温声附和,目光追随着她重新亮起的眼神。
他拿起旁边玉骨团扇,轻轻打开,朝她缓缓送风。
清风拂过她汗湿的鬓角。
寒知舒服地眯眼,侧头对隆禧甜甜一笑:算你有良心。
下意识朝扇风方向歪了歪头。
就在这时,栈桥连接的石台那头,康熙明黄色的身影一闪即逝。
隆禧执扇的手未有丝毫停顿,节奏如常。
扇面却恰到好处地微微遮住了寒知侧向石台的半边脸颊
——一个看似无意却精妙的动作,既未惊扰她,又将她的容颜在那一瞬与帝王的目光隔开了半分。
竹林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隆禧垂下眼眸,长睫掩去所有思绪,只余温柔表象。
摇扇的动作更专注了些,只对着寒知一人。
湖面涟漪荡漾,几只小龟依旧不紧不慢,沿着湿漉漉的水线,向上挪动着自己小小的身子。
风过竹梢,栈桥上只余彼此的呼吸与细微水声。
他们的小世界,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