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散去,承乾宫恢复了那近乎令人窒息的静谧与肃穆。
众妃退去后,佟皇贵妃佟佳氏脸上的厉色骤然散去,换上一种深重的疲惫。
她回到内室,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任由大宫女小心地为她卸下沉重的钿口。
凤目中那片冰寒之下,是翻江倒海的妒恨和不甘。
心腹白嬷嬷上前,代替宫女,轻轻为她揉捏着胀痛的额角。
殿内只剩下心腹三人,白嬷嬷终于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困惑和忧虑:
“主子……老奴愚钝,实在不明白。
那良贵人瞧着……确实是踩着点到的。
况且她一向懦弱畏缩,就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故意怠慢主子。
您……您今日这般……会不会……”
她没说下去,担心引火烧身,但意思很明显,会不会太过,反而容易落人口实?
佟皇贵妃闭着眼,任由白嬷嬷力道适中的手指按压着穴位。
过了许久,久到白嬷嬷以为主子不会回答或即将睡去时,一个压抑的、带着无尽酸楚与嫉恨的声音,如同幽魂般从佟皇贵妃喉咙里溢出:
“嬷嬷……本宫不在乎她晚不晚。
本宫……在乎的是那支玉簪……”
白嬷嬷的手猛地一顿,惊讶地看向佟皇贵妃低垂的眼帘。
佟皇贵妃没有睁眼,声音更低更沉,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撕开来,
痛感才稍减分毫:
“前日……御书房……本宫……‘无意’中看到了御案上……一幅画……皇上御笔……”
白嬷嬷屏住呼吸,瞳孔微缩。
“画上……一个背影……很瘦……穿着一身素淡到看不出颜色纹理的旧衣……孤单地站在……几株不成气候的老梅下……”
佟皇贵妃的呼吸变得急促,每个字都染上浓厚的怨毒,
“而她的发上……就簪着一支……一模一样……素净到像死人用的……白玉簪!”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凤眸之中,燃烧着熊熊烈焰,是淬了剧毒的嫉恨!
“本宫伺候皇上这么多年!
从未!
从未见他画过哪个嫔妃!
哪怕是一根头发丝儿!
可这个贱婢……她只是在梅树下站了站!
皇上就……就画了!
还搁在御案上!
就那样看着!
嬷嬷……你让本宫……怎么能容得下那支簪子?!
怎么能容得下她顶着这张脸、这副样子,在本宫眼前晃?!”
她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尖锐的控诉,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白嬷嬷彻底呆住,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了然,终于完全明白了主子那滔天怒火从何而来。
这无关迟到与否,这是一场纯粹由一幅画、一支簪点燃的、指向一个无辜懦弱女子的毁灭性妒火。
佟皇贵妃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再不愿多说一个字。
白嬷嬷连忙低头,更加卖力地为她揉按,心中却翻起滔天巨浪。
她知道,对那位躺在延禧宫后殿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良贵人而言,佟皇贵妃胸中那烧灼的妒火,才刚刚开始燃烧。
良贵人那支廉价的素玉簪,从此不再是装饰,而是悬在她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冰冷利刃。
自那日“请安迟误”风波之后,延禧宫的良贵人卫氏的日子陡然变得艰难起来。
皇贵妃佟佳氏虽未曾再公开以迟到为由发作她,但晨昏定省时的刁难无处不在。
她的请安被挑出无数“错处”:
行礼的姿势不够标准——罚抄《女则》十遍,跪着写;
鬓发不够“恭谨利落”——“赏”在风口处梳理整齐再进殿;
口齿“不甚清晰”——站在冰冷的青金石砖上重复请安词十遍方能落座;
眼神“飘忽,不敢视上”——是为心性不端,罚闭门思过三日,每日只需供奉素斋清水;
献茶时手抖洒出一滴——“不懂规矩,轻慢本宫”,赐一碗冰镇酸梅汤……
理由千奇百怪,但目的只有一个:折磨。
宜妃有时会在旁边添油加醋,温僖贵妃冷眼旁观,惠妃虽偶有劝阻,却也明白皇贵妃此刻是铁了心要磋磨卫氏,难以硬挡,只能叹息之余,让宫人尽力暗中照拂几分。
短短半月,原本就孱弱的良贵人卫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她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双颊凹陷得更深,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几乎要透出来。
每日请安对她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寒风料峭中长时间的站立或罚跪,让她腰腿疼痛难忍,回到延禧宫后往往一病不起,低烧缠绵。
这日午后,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垂着手,恭敬地向佟贵妃回禀:
“娘娘,延禧宫那边刚刚递了牌子告病,说是良贵人卫氏感染风寒,咳喘不止,太医诊脉说不宜见风,特向娘娘告假今明两日的请安。”
佟皇贵妃正倚在暖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晶莹剔透的赤金步摇。
听到禀报,她指尖的动作停了停。
殿内暖炉融融,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她没有抬头,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迎着寒风瑟缩的腊梅上,半晌,才冷冷地哼了一声:
“风寒?咳喘?弱不禁风的东西!
罢了,这几日也懒得见她那张晦气的脸。传本宫的话给她:
‘安心养病,既是身子骨如此娇贵,就好好在延禧宫静养,无事不必出来走动。’”
梁景禄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嗻,奴才明白。”
这无异于一道变相的软禁令。
宫女奉上刚暖好的杏仁茶,佟皇贵妃却烦躁地推开。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凝视着那枝在寒风中孤独绽放的腊梅,眼中神色变幻,有不屑,有疑虑,更有化不开的阴霾。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掠过琉璃瓦顶,卷起几片残雪。
佟皇贵妃站在窗边,那枝寒风中的腊梅,在她看来,竟恍惚间与画中梅下那抹孤绝背影重叠,让她心头的那根刺,扎得更深,也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