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卷着小雨打在琉璃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佟皇贵妃佟佳氏站在窗边,凝视着那枝在寒风中摇曳的腊梅,心头那根名为“背影画”的刺,扎得她寝食难安。
白嬷嬷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却如同隔靴搔痒,无法触及那妒火焚烧的核心。
白嬷嬷看着主子孤寂而紧绷的背影,心中忧虑更甚。
她斟酌再三,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劝慰:
“主子……老奴斗胆,再说一句。
您看,良贵人这事儿……闹腾了这些日子,万岁爷那边……可曾有过半句言语?”
她顿了顿,观察着佟皇贵妃的反应,见她肩膀似乎微微一动,才继续道,
“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万岁爷心里头,您这位皇贵妃娘娘的分量,那是实打实的!那良贵人,不过是个玩意儿,翻不起浪来。
万岁爷由着您处置,这就是给您体面,给您撑腰呢!”
佟皇贵妃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脊背似乎略微松缓了一丝。
白嬷嬷见状,心中稍定,再接再厉:
“再者说了,主子您方才提到的那幅画……
老奴愚见,那画上不过是个背影。
这宫里头,瘦弱单薄的女子还少吗?
素衣简簪的,也不止良贵人一个。
兴许……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呢?
万岁爷日理万机,批阅奏章累了,随手画个心中所想,寄托些情怀,也是常有的事。
就像那些文人墨客,不也常常写诗作画,寄托些虚无缥缈的情思吗?
未必就是照着谁画的呀。”
“寄托情怀?”
佟皇贵妃猛地转过身,凤眸中燃烧着被刺痛后更盛的火焰,声音尖锐地打断了白嬷嬷,
“嬷嬷!你这是在哄三岁孩子吗?!”
她几步走回榻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御书房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和执拗,
“若真是寄托情怀,随手画个心中所想,为何本宫一进去,表哥就立刻把那画收了起来?!
为何?!
他为何不拿给本宫看?
为何不与本宫共赏?!
他心虚什么?!
他怕本宫认出什么?!”
她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砸得白嬷嬷哑口无言。
是啊,皇上为何要收起来?
这确实是最难解释、也最刺痛佟皇贵妃心扉的一点。
若真只是随意寄托情怀,何须如此避讳?
白嬷嬷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老奴……老奴愚钝,实在……实在猜不透圣心。”
她低下头,再不敢多言。
佟皇贵妃眼中的执念和痛苦太过深重,那幅画和那个收起的动作,己然成了她心头无法拔除的毒刺,任何宽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佟皇贵妃颓然地坐回榻上,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白嬷嬷默默退下,心中却沉甸甸的。
她知道,主子的心结未解,对良贵人的芥蒂,恐怕难以真正消除。
翌日清晨,承乾宫请安照旧。
殿内气氛比昨日缓和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良贵人卫氏告病未至,那个空位显得格外刺眼。
众妃行礼落座后,佟皇贵妃的目光扫过下方,最终落在惠妃那拉氏身上。
她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关切”:
“惠妃。”
惠妃心头一紧,立刻起身:“臣妾在。”
“良贵人昨日告病,本宫己知晓。”
佟皇贵妃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身子骨一向弱,此番又……受了些风寒。你身为延禧宫主位,要好生照料。
太医怎么说?药可都按时用了?”
惠妃连忙躬身回道:
“回皇贵妃娘娘,太医诊脉说是风寒入体,加之……体虚气弱,需静养些时日。
药己按方子煎服了,臣妾定当尽心看顾,不敢懈怠。”
“嗯。”佟皇贵妃微微颔首,目光似乎放远了些,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宽容”姿态,
“让她安心养着吧。
本宫虽恼她不懂规矩,但也不是那等不容人的。
你告诉她,待她病好了,规矩还得好好学,莫要再行差踏错。本宫……也是为她好。”
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既显示了她作为皇贵妃的“仁慈”,又再次敲打了良贵人的“不懂规矩”。
殿内众妃神色各异。
温僖贵妃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宜妃撇了撇嘴。荣妃依旧漠然。
德嫔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惠妃则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应道:
“是,臣妾谨遵娘娘懿旨,定将娘娘的教诲转达给良贵人,让她感念娘娘恩德,好好养病,日后谨守本分。”
殿内其他嫔妃见状,心中大多揣测:看来皇贵妃昨日狠狠发作了一通,气也消了大半,如今良贵人病倒,她也顺势给了台阶,此事大约就此揭过了。
承乾宫的气氛,似乎真的松快了一些。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佟皇贵妃对良贵人的“宽恕”,更像是一种暂时性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那幅画带来的疑影和嫉恨,如同跗骨之蛆,并未真正消散。
每当看到良贵人那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样子,尤其是偶尔瞥见她发间那素净的簪子,佟皇贵妃心头那根刺便会隐隐作痛。
于是,在后续的请安和宫宴中,佟皇贵妃对良贵人的“关照”并未停止,只是从狂风暴雨般的公开折辱,变成了更为隐蔽、也更令人窒息的“拉偏架”和“冷暴力”。
春日赏花宴。
众妃在御花园品茗赏花。
良贵人卫氏大病初愈,脸色依旧苍白,安静地坐在角落。
宜妃郭络罗氏故意引着话题,说起了某位江南才女以弱柳之姿引得才子倾慕的轶事,眼神时不时瞟向良贵人。
佟皇贵妃端着茶盏,仿佛不经意地接口道:
“这弱柳扶风之态,倒也得看放在何处。
若是在宫里,身子骨太弱,连伺候主子都力不从心,更遑论其他?
还是康健些好。”
她语气平淡,目光却扫过良贵人,意有所指。
良贵人顿时脸色更白,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没几日,
内务府新得了一批上好的苏绣料子,佟皇贵妃让各宫妃嫔挑选花样,为太后寿辰准备绣品。
良贵人卫氏的女红尚可,精心绣了一幅“松鹤延年”的桌屏。
呈上时,佟皇贵妃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对惠妃道:
“良贵人这心思是好的,只是这鹤的羽毛绣得……略显单薄无力了些,瞧着不够精神。
惠妃,你宫里针线上的人,得空多指点指点她。”
一句话,便将良贵人耗费心力的绣品贬得一文不值,更暗示她能力不足。
良贵人捧着被退回的绣品,指尖冰凉。
某日晨省问安。 有时良贵人行礼时动作稍慢半拍,佟皇贵妃并不会像之前那样厉声斥责,只是会微微蹙眉,或者轻轻叹一口气,仿佛在无声地表达“朽木不可雕”的失望。
这种无声的否定和嫌弃,比首接的责骂更让良贵人如坐针毡,每一次请安都如同上刑。
佟皇贵妃不再疯狂地、明目张胆地针对良贵人。
她甚至偶尔会像那日请安时一样,说两句看似关切实则敲打的话。
但这种无处不在的“特殊关照”、这种在众人面前若有若无的贬低和嫌弃,如同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良贵人敏感脆弱的心上,让她始终笼罩在承乾宫的阴影之下,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放松。
那幅画的疑云,如同一个无形的诅咒,悬在她的头顶,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雷霆之怒。
佟皇贵妃心中的那根刺,虽未拔出,却也不再时时鲜血淋漓。
她学会了用更“体面”的方式,去宣泄那份无法释怀的嫉恨,将良贵人牢牢地钉在“卑微”、“无能”、“不配”的位置上。
而良贵人卫氏,则在日复一日的压抑和恐惧中,变得更加沉默,更加畏缩,如同一株被霜雪反复摧残的幼苗,再难见到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