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清晨的风己带上了凉意,却吹不散产房里弥漫的紧张与……一丝诡异的平静。
尚寒知穿着柔软吸汗的细棉寝衣,挺着几乎要坠到地上的巨大肚子,像个笨拙的、随时会倾倒的瓷偶,此刻正半躺在特意布置得极其松软舒适的特制产榻上。
隆禧站在榻边,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充满保护欲地虚护在她隆起的腰侧,指尖微微发白。
她并未下地走动,刚才由他搀扶着走了一圈后,稳婆便请她躺下了。
害怕的尚寒知,早在她感到规律宫缩时就己咽下无痛顺产丸。
此刻,所谓的“阵痛”对寒知而言,更像一场……升级版的不太舒服的大姨妈。
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坠胀紧缩感,像有根无形的带子勒紧又放松,强度……大概介于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和跑完一千米体测后的岔气之间,
疼是疼的,但远不到撕心裂肺的地步,完全在她能忍受
——或者说,在现代体育生看来不值一提——的范围内。
然而,她的脸色却有些发白,眼神放空地望着墙壁上那幅寓意“子孙满堂”的工笔石榴图,手里无意识地、死死攥着隆禧的手臂。
她在走神,思绪飘得很远。
一会儿想起她额娘和顺公主当年生她那妹妹尚灵姝时,她就在屏风外,亲眼所见的惊心动魄——
额娘惨白的脸、扭曲的手指、压抑不住的痛呼和弥漫的血腥气。
一会儿又看着自己这壮观得如同塞了个巨大西瓜的肚子,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洪水般袭来:
他妈的……老子……一个大老爷们……竟然要生崽了?!
这种认知带来的精神冲击,比她此刻的“姨痛”强烈一百倍。
她感觉像被扔进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里,身体被接管,理智在游离。
隆禧感受到她指尖冰凉的颤抖和心不在焉的涣散,一颗心揪得生疼。
他以为她是害怕剧痛的来临,或者担心未知的风险。
他只能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手臂稳定地托着她的腰背,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低声安抚,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别怕,知知,我在。”
“太医都在外间候着,稳婆都是最好的。”
“我备了最好的辽东老参,还有你给的……”
“我们知知最勇敢了,过了这关,往后就好……”
他平日里指点江山的沉稳果断荡然无存,絮絮叨叨,眼神紧紧锁在她脸上,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煎熬,整个人都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屋外隐约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人语。
和顺公主强作镇定地端坐着,手中却将一方素帕绞得死紧,指节泛白,眼睛牢牢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尚之隆背着手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又焦躁。
年仅12岁的妹妹尚灵姝,小脸煞白,紧紧依偎在乳母怀里,大眼睛里全是惊惶不安。
她才刚懂人事不久,只隐隐知道生孩子是极痛极怕的事,看着母亲和父亲的紧张,再听着屋内寂寂无声,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才一岁多的弟弟尚崇廙被奶娘抱在怀里,歪着头,懵懵懂懂,忽然奶声奶气地打破沉默:“阿姐……是不是……肚子里的猫猫……要出来了?”
稚嫩的童音在紧绷的空气中尤为突兀,却无人有心思笑。
时间在死寂中仿佛粘稠地流动。
产房内,寒知半躺着,感觉那“升级版痛经”似乎平复到了一个更平稳但更频繁的节奏。
稳婆再次轻手轻脚上前检查,依旧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困惑神情退开。
突然!
尚寒知身体猛地一僵!不是因为剧痛,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下坠感和温热的涌出感猛地袭来!
紧接着,一种强烈的、原始的、从未体验过的“必须用力”的本能冲动猛地攥住了她!
“隆……隆禧!”
寒知猛地坐首了身体,不是被痛醒,而是被这突如其来、源自身体深处而非大脑控制的无法抗拒的指令惊回了神!
恐慌瞬间炸裂——
这感觉来得太猛烈、太陌生、太不容置疑!
与“痛经”截然不同!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血淋淋的念头:
撕裂!
大出血!
横死产床!
额娘当年挣扎的脸!
巨大的、对死亡本身的终极恐惧终于冲破了所有“无痛”屏障,火山般爆发!
她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隆禧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尖利变调:
“隆禧!隆禧!听我说!”
她甚至试图挣扎着想坐起来交代后事,被稳婆及时按住。
“梳妆台……东边第二个抽屉……描金妆匣!
最底下夹层!钥匙……钥匙塞在枕芯的棉絮里!”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哭腔和决绝,“里面……是京郊小汤山温泉庄子的地契!
还有、还有汇通票号的银票!都……都给灵姝!算、算她的嫁妆!”
提到妹妹的名字,她声音顿了一下,带了真情实感的悲愤:
“还有!那套……我库房里的斗彩八仙过海碗!
别……别摔了!
值……值钱!
要是……要是能生出来……”
她痛苦地弓了下背,喘着粗气,眼泪终于因为极致的恐惧不自觉地流下来,
“他……他要是不听话……你替我……替我狠狠揍!
往死里揍!
别……别客气……!”
“知知!不许胡说!”
隆禧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临终遗言”和滚落的泪珠吓得肝胆俱裂!
他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和交代后事般的果决,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撕扯,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什么冷静自持、什么温润如玉全都顾不上了!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即将流失的生命,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难以抑制的哽咽,几乎是吼出来:
“你不会有事!
我不会让你有事!
太医!
快叫太医!
我们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只要你好好的!
知知!
你看我!
看看我!
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能……”
他眼眶瞬间通红,大颗滚烫的眼泪失控地砸落在她汗湿的额角鬓边,温热的触感烫得寒知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