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的平安夜,空气里弥漫着焦糖和松针的冷冽香气。苏家大宅灯火通明,与初遇的酒会不同,这里是全然属于孩子们的温馨世界。苏夫人特意邀请了江家,美其名曰“让孩子们一起感受节日气氛”,实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会晤。
江夜穿着一身笔挺的小西装,领结打得一丝不苟,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松开了紧扣的领口。他被父亲沉稳有力的手带着,走过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大厅。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搜索着,首到落在角落里那架熟悉的斯坦威钢琴旁——苏晚晚穿着雪白的羊毛裙,正安静地看着一本彩绘本,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两只栖息的小蝶。与酒会上不同,她此刻的宁静格外真实。
“小夜,来见见苏伯伯和苏伯母。”江父低沉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他规规矩矩地行礼,礼貌而略显疏离。
苏父儒雅随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听晚晚说起过你,小家伙懂音乐?难得。”苏夫人则笑意盈盈,审视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流转:“瞧瞧这两个孩子,倒是有缘。我们家晚晚正在准备下个月的‘星海杯’儿童钢琴比赛,一个人练琴总是紧张,小夜要不来陪陪妹妹,给她打打气?”
苏夫人话里的意图明显,江父沉吟片刻,看着江夜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以及苏晚晚悄悄抬起头,带着一丝期待的羞涩模样,便爽快应承下来:“也好,让小夜跟着听听,培养点高雅兴趣。”他转头看向苏父,“正好,我们大人也聊聊城西那块地皮的规划?我有些想法。”
大人们走向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关上的瞬间,宴会厅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喂,”江夜几步跑到苏晚晚身边,学着她刚才的样子看了看绘本,“森林里的小兔子?”
苏晚晚合上书,点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妈妈新买的。”她顿了顿,小声说,“你…真的愿意陪我去比赛吗?其实…很无聊的。”
“怎么会无聊?”江夜下意识反驳,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看你弹琴比看那些大人谈生意有意思多了。”他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不是说讨厌被当成展品?我当你的观众里唯一一个真的‘听’琴的人,怎么样?”
这句话像一滴温水落在苏晚晚紧绷的心弦上。她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夜果然成了苏家琴房的常客。他不是在琴旁安静地听,就是在翻看苏家书架上他感兴趣的科技杂志或历史图谱。但当琴声响起,他的视线总会从书页间移开,专注地望向那个挺首却略显单薄的小小背影。
苏晚晚的完美主义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当指尖不小心滑过一个非本意的滑音,或是某一段李斯特的快速跑动未能达到她心中那个清晰锐利的边界线时,练习就会瞬间中断。她紧紧抿着嘴唇,小脸涨红,细小的手指攥成拳头,肩膀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
琴房里一片窒息的寂静。佣人送来茶点,也会被江夜用眼神支开。
第一次看到这一幕时,江夜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又觉得那些“没关系”、“你己经很好了”听起来太轻飘,虚伪得不像是给苏晚晚的。他沉默地走到钢琴边,没碰琴键,却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苏晚晚,你这个滑音很特别。”
苏晚晚愕然抬头,泪珠挂在睫毛上。
“真的,”江夜努力地寻找着词句,“听起来……像是一只没睡醒的小鸟,在天上打了个踉跄,摇摇晃晃又飞稳了。我觉得……挺可爱的,比书上要求的那个规规矩矩的音有趣多了。”
他笨拙的比喻带着少年特有的真诚,像一阵奇异的风,吹散了苏晚晚头顶积压的阴云。那份由失误引起的巨大羞耻感,似乎因为这“可爱的小鸟踉跄”而减轻了许多。她噗嗤一下笑出声,眼泪却也跟着滑了下来。
江夜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起来,挠挠头:“你别哭了啊,我再去给你倒杯果汁?”
从那天起,每当她情绪失控,江夜总能找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角度来“解读”她的错误:弹快了是“急着去追蝴蝶”,弹轻了是“怕吵醒熟睡的小蚂蚁”,按错和弦是“偷偷藏了个小秘密”。这些解释不着边际,却奇妙地消解了完美主义带来的高压。琴房里的阴霾越来越少,偶尔还会有属于孩童的清脆笑声溢出窗外。
比赛日终于来临。“星海杯”儿童钢琴比赛在上海音乐厅举行。后台化妆间里,空气中弥漫着粉底和发胶的混合气味。看着周围穿着精致礼服、小脸绷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孩子们,听着家长们最后一遍遍重复着“别紧张”、“注意表情”、“手指抬高”,苏晚晚刚刚被江夜安抚下去的心绪又不由自主地揪紧起来。
她的白色纱裙蓬松得像一团云,但此刻只让她觉得沉重束缚。排在前面上场的一个小男孩明显紧张过度,弹奏时错音连连,下台后被严厉的母亲拉到角落教训,低低的抽泣声让整个后台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苏晚晚脸色微微发白,手心全是冷汗。
“喂,苏晚晚!”江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不知何时穿过紧张的人群,挤到了她面前。苏晚晚茫然地抬头看他。
只见江夜深吸一口气,突然对着她,鼓起腮帮子,眼睛瞪得像铜铃,鼻子皱成一团,做了个夸张无比的猪鼻子鬼脸!这和他平日里在苏家琴房那副小绅士的模样判若两人。
苏晚晚猛地一愣。
“看你紧张的,像个……像个小虾米!”江夜维持着那个滑稽的表情,声音瓮声瓮气地说,“弹错了又怎么样?大不了也做个猪鼻子嘛!就像我这样,噗——” 他还故意夸张地发出一个怪声。
那扭曲搞笑的五官像一剂强效解药,瞬间击穿了苏晚晚紧绷的神经。想象一下一向沉稳的江夜在台下对她做猪鼻子的场景……一种荒谬而强大的力量攫住了她。她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先前的焦虑和恐慌奇迹般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搞怪冲散了大半。
“该你了!加油!”江夜迅速收起鬼脸,恢复正经,只是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站在聚光灯下,面对漆黑的观众席,苏晚晚的心跳依然很快,但不再是恐惧。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落上冰凉的琴键,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个夸张的猪鼻子鬼脸,一股奇异的暖流和勇气在胸中流淌。
演奏开始了。她倾注了所有的情感,肖邦的《幻想即兴曲》在她指尖奔流。前半段极其流畅,情感充沛,评委席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然而,进入中间最难的一段急速和弦转换时,也许是那个“猪鼻子”带来的松懈,也许是临场发挥的波动,一个关键的倚音竟被她完全漏掉了!
舞台上的安静被这个突兀的空缺撕裂了一瞬。灯光灼热地烤着她的脸颊,那瞬间,她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台下细微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慌再次席卷而来,指尖发凉,眼看就要彻底断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的余光瞥见观众席右前方的角落——江夜没有像约定的那样安静欣赏,他正使劲地朝她眨着眼睛,又飞快地做了一个挤眉弄眼吐舌头的搞笑表情!比后台那个更夸张!
轰的一声!苏晚晚紧绷的神经被这意想不到的“提醒”再次点燃了笑意。那个“做错了就做个鬼脸”的想法涌入脑海,像一道电光劈开了恐慌。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笑意带来的颤抖,指尖奇迹般地找回了记忆的路径,以一个极其连贯的处理,硬生生地接上了后面的乐章!虽然那个倚音彻底缺失了,但情感却因这个小小的“意外”而变得更加真实生动。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响起,不再是初遇时那种带着任务性质的礼貌性掌声,而是真诚的热烈。苏晚晚走下舞台,还沉浸在那种奇异的后怕与哭笑不得的情绪中。她拿到第二名,捧着一个银色的奖杯。
后台略显空荡的走廊里,江夜拿着两个刚从便利店买的香草冰淇淋球等她。“喏,庆祝一下?”他递过来一个。
苏晚晚接过冰淇淋,看着他略带得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你刚才……为什么要做那么丑的鬼脸?”
江夜咬了一大口冰淇淋,满不在乎地说:“因为后台那招管用啊!我一看你情况不对,就想提醒你……‘猪鼻子’战略,百试百灵!”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掌握了什么人生至理。
清凉的香草奶香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稚气的甜。苏晚晚看着他嘴角沾着的白色奶油,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演奏中的巨大失误、拿到第二名的失落、比赛的压力……此刻在冰淇淋的凉意和少年带着汗味的、毫无距离感的真诚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两人并肩坐在后台的台阶上,分享着同一份甜蜜的奖赏和只属于他们的秘密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