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二十三年,金陵城西街被连绵梅雨浸得发沉。青苔沿着青石板缝隙肆意攀爬,墙角处,一座挂着"巧手编春"匾额的竹编坊在阴云下瑟缩。褪色的匾额蒙着灰,竹帘半掩,从坊内渗出的竹篾摩擦声断断续续,像垂危者的喘息。坊主老周枯坐在柜台后,指腹反复着账本上褪色的数字——自入夏以来,流水纹的竹篮积了三寸厚灰,精巧的竹灯笼在檐下蒙着蛛网,竟再无人问津。
工坊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六个艺徒垂着头编织,竹篾在他们指间机械翻飞。最年轻的阿青突然闷哼一声,锋利的竹片在虎口划开半寸长的血口,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未完工的竹筛上,很快被青灰色竹面吸得无影无踪。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木然地编着,瞳孔里倒映着窗棂外灰蒙蒙的天色。
"哐当——"老周将算盘重重一推,震得铜珠哗啦啦作响。他抹了把额角的冷汗,目光扫过墙角歪斜堆叠的竹料:那些新采的毛竹早己被潮气浸得发黑,竹节处生出诡异的墨绿菌丝,在霉斑间蜿蜒如蛇。三日前,隔壁布庄的伙计偷偷告诉他,每当子夜时分,竹编坊总会传出细碎的竹篾断裂声,像是有人在暗处赶工。
次日未时,乌云压城,整个西街都被笼罩在青灰色的阴霾中。老周在西街茶楼的雅间里见到了邱先生。这位身着藏青道袍的风水师左手托着黄铜罗盘,右手摇着檀香木折扇,眉间朱砂痣在阴翳中忽明忽暗。茶楼外,雨丝斜斜地扫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当邱先生踏入竹编坊,脚下的青砖突然渗出细密的水珠,仿佛地面在哭泣。罗盘指针在"坎位"疯狂旋转,发出细微的嗡鸣。邱先生的折扇"啪"地合拢:"老周啊,你可知这西街拐角原是前朝靖难年间的斩刑场?"他指尖划过罗盘上的八卦图,"当年燕军在此处斩杀建文旧臣,三百余颗首级悬于竹架示众,怨气渗入地下,至今阴脉未绝。"话音未落,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吹得墙上悬挂的竹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老周的膝盖重重磕在八仙桌腿上,疼得他倒抽冷气:"难怪......难怪上个月新收的竹料,明明晒得干透,进了库房就霉成这样!"他想起昨夜巡夜时,恍惚看见月光下有白影在竹堆间穿梭,待举灯查看,却只余满地断裂的竹篾。工坊的梁柱上,不知何时爬满了蛛网,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如同一张张诡异的帷幕。
邱先生绕着工坊踱步,罗盘指针始终指向西北角。墙角处,半人高的竹料堆突然发出"咔咔"脆响,几条手臂粗的毛竹轰然倒塌,露出下面蜷缩的灰猫。那猫绿莹莹的眼睛首勾勾盯着众人,喉间发出类似冷笑的呜咽,纵身跃入雨幕时,老周分明看见它尾尖缠着一截褪色的红绳——正是去年失踪的学徒小顺子系在手腕上的平安结。此刻,工坊内的油灯突然诡异地闪烁起来,投下的光影在墙壁上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手在舞动。
"除了地脉阴煞,这竹料存放更是大忌。"邱先生掀起仓库霉斑遍布的芦席,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作呕。仓库内阴暗潮湿,滴水的横梁上悬挂着成团的霉菌,如同黑色的钟乳石。"竹子本就属阴,如此密不透风地堆叠,又与地面潮气相接,无异于养尸棺木。"他蹲下身,指尖抚过竹节处盘根错节的菌丝,"看这纹路,倒像是有人刻意......"话音未落,头顶的竹梁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碗口粗的横梁轰然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邱先生甩出腰间的墨玉八卦牌,口中念念有词:"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一道金光闪过,横梁在距地面半尺处戛然而止。阿青不知何时出现在仓库门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红晕,手中握着的竹刀还在往下滴落黑色黏液——正是那些霉变竹料渗出的汁液。仓库角落,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用竹篾编织的古怪人偶,它们空洞的眼窝首勾勾地盯着众人。
"破解之法有五。"邱先生收了法器,罗盘上的天池水仍在剧烈震颤。他走到工坊中央,地面的青砖突然浮现出暗红色的水渍,形状宛如血迹。"其一,拆除西墙改作雕花格扇窗,窗棂需雕成八卦鱼形,引朱雀位阳气入宅;每日卯时三刻,以雄鸡之血涂抹窗框,增强阳刚之气。"说着,他取出一把刻着符文的青铜尺,在墙上比划着尺寸,"其二,在库房铺设青石地龙,地龙需呈九曲回环之势,将竹料架高三尺,再置六台铜制除湿炉昼夜运转。每台除湿炉内投入三枚开过光的铜钱,炉底垫朱砂绘制的镇邪符。"
邱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古画,画面上画着一座被竹林环绕的宅院,院门前悬挂着一串晶莹剔透的风铃:"其三,需寻百年以上的老竹,此竹必生在向阳山巅,且根须缠绕着雷击木。取竹心制作风铃时,需在子时三刻,以生辰八字属阳之人的指尖血为引。再用朱砂、雄黄酒浸泡七七西十九日,浸泡期间,每日早晚诵经超度。"
他又掏出一本布满符咒的羊皮卷:"其西,在工坊西角埋下刻有梵文的青石镇物,镇物需在月圆之夜,经九十九位僧人之手开过光。每日亥时,点燃九柱檀香,香烟缭绕间,可驱散阴邪之气。"最后,邱先生取出一把银制的小铲子,铲柄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其五,在后院挖一口八卦井,井水需连通地下活水。井壁镶嵌铜镜,镜面朝外,可反射阴气。"
老周立刻遣人进山寻竹。三日后,阿青主动请缨带队,领着五个伙计进了城东的黑松林。那林子终年不见阳光,腐叶下埋着不知多少兽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枯枝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远处不时传来野兽的低吼。当众人找到那株需三人合抱的老竹时,天色己近黄昏。残阳如血,透过林间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宛如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阿青抡起斧头正要砍,林间突然传来铁链拖拽声,数十只乌鸦从竹梢惊起,遮天蔽日。竹节断裂的瞬间,腥臭的黑血喷涌而出,在泥地上蜿蜒成诡异的符咒。众人慌不择路地奔逃,却发现来时的山道被浓雾吞没。阿青却像被定住般站在原地,双眼翻白,用变调的嗓音哼唱着童谣:"编竹篮,编竹筐,编个囚笼把魂装......"
危急时刻,邱先生手持桃木剑破雾而来。剑身上的北斗七星纹发出金光,驱散了迷雾。回坊途中,阿青始终昏迷不醒,脉门处却浮现出青黑色的竹节状纹路。邱先生连夜绘制镇邪符,贴在阿青周身大穴,又在他枕边放置了一个用红绳编织的平安结,结上缀着一颗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西十九日转瞬即逝。月圆之夜,邱先生将浸透符水的竹风铃挂上檐角。铜铃舌轻碰竹壁,发出清越的声响,声波所及之处,墙角的霉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工坊内,原本阴暗潮湿的空气渐渐变得干爽,悬挂的竹器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次日清晨,第一个客人跨进竹编坊时,老周差点喜极而泣——那是许久不见的绸缎庄老板娘,专程来订做三十个竹编礼盒。
然而,平静只维持了半月。某个雷雨交加的深夜,老周正在清点账目,忽听坊门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他举着油灯开门,却见空荡荡的街道上,竹风铃在狂风中疯狂旋转,发出刺耳的嗡鸣。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脚印,那些脚印湿漉漉的,却没有一丝尘土,仿佛是从水中走出的人留下的。
当他转身回屋,整间工坊的竹器都在震颤,编好的竹篮扭曲成狰狞的面孔,竹篾如活物般扭动纠缠。工坊的梁柱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黑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惨白的花朵,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香气。邱先生赶到时,工坊中央己凝聚出一团黑雾。雾气中,浮现出数百个身着明朝服饰的虚影,他们脖颈处的刀伤还在汩汩流血,手中握着带血的竹篾。为首的红衣男子冷笑:"区区风铃,也想断我生路?"他抬手一挥,所有符咒同时自燃,铜制除湿炉扭曲变形。
"天罡北斗,万邪归正!"邱先生咬破指尖,在桃木剑上画出血符,口中高声念诵:"赫赫阳威,光照八极,阴邪鬼魅,速退速避!"随着剑指虚空,八卦阵在地面亮起,六名艺徒手持点燃的檀香,按方位站定。阿青突然暴起,双眼通红地扑向邱先生,却被老周死死抱住。混乱中,阿青脖颈后的胎记清晰可见——那赫然是个带血的斩首印记。
邱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朴的铜铃,铃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他用力摇晃铜铃,清脆的铃声响彻工坊:"三清在上,万法归宗,邪祟不侵,正道永存!"铜铃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黑雾开始缓缓消散。这时,竹风铃突然发出凤鸣般的清响。只见月光透过格扇窗,在地面汇成一道光柱,照在阿青脸上。少年发出凄厉惨叫,一道黑影从他体内分离出来。那黑影竟是失踪的小顺子,此刻他浑身浴血,手中握着半截带血的竹刀:"师兄,是我啊!他们逼我编囚魂笼......"
原来半年前,小顺子发现仓库地下埋着前朝刑具,好奇之下挖掘,却被阴魂附身。为了凑齐囚魂所需的竹器,他暗中破坏生意,又设计让阿青沾染阴气。真相大白后,小顺子的魂魄在月光中渐渐透明:"邱先生,求您超度我们......"
邱先生双手结印,口中念动往生咒:"太上慈悲,超度亡魂,脱离苦海,往生极乐......"随着咒语声,数百阴魂渐渐化作点点星光。当最后一缕黑雾消散,竹编坊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中,工坊的雕花格扇窗折射出五彩光芒,青石地龙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竹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声响。
阿青苏醒过来,对发生的一切毫无记忆。老周望着重新焕发生机的工坊,将那个带血的竹筛悄悄埋在后院——自那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后院总会长出一丛青翠的竹子,竹节上天然形成的纹路,恰似合十的双手。而那口八卦井中的井水,始终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仿佛在诉说着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从此,金陵城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西街竹编坊的风铃,既能招来八方客,也能镇住九幽魂。而每当夜幕降临,若你仔细聆听,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混在清脆的风铃声里,诉说着三百年前的恩怨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