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是淬火的刀,是封喉的冰。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归途坊”新糊的厚厚窗纸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作坊内,却蒸腾着与外面酷寒截然不同的热气。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浑浊的麦浆,浓郁的酒糟味混合着松脂、硝石被反复蒸煮后残留的奇异焦香,霸道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这不是云州河滩工坊的馥郁果香,这是北境边陲特有的、带着粗粝棱角的“归途烧”的气息。
林桑晴围着厚厚的粗布围裙,脸上沾着煤灰,正专注地指挥着几个新招的流民伙计搅拌锅中的浆液。她的动作沉稳有力,丝毫不见数月前濒死的孱弱。唯有那双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沉淀着比北境冻土更深沉的冰层。陈啸(虎子)恢复得极好,那道几乎致命的伤口只留下一条深色的疤痕,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抡动沉重的铁锤,反复锻打着几根特制的冷凝铜管,汗水顺着紧实的肌肉滑落,砸在滚烫的铁砧上,嗤嗤作响。秦九渊先祖留下的初代《百果谱》中,那些关于利用矿物特性、极端温度提纯增效的古老记载,正在这冰火交织的边陲之地,以一种全新的、带着硝烟味的方式复活。
“火候!压住火!第三锅‘淬骨’的底子不能焦!”林桑晴的声音穿透蒸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一个伙计慌忙撤掉几根柴薪。
“淬骨”,这是“归途烧”的核心之一,也是林桑晴在北境立足的根基。它脱胎于先祖记载中利用“硝石精”极寒凝华杂质的手法,更融入了她对北境酷寒的极致利用。酒浆初沸后,引入特制的、埋于深雪冰窖中的冷凝铜管,在瞬间的极寒温差下,酒中粗粝的杂质如同被冰刀剔骨般凝结析出,只留下最纯粹、最霸道的酒魂。酒液清冽如泉,入口却如熔岩贯喉,瞬间点燃冻僵的血脉,是边军斥候在雪原绝境中赖以续命的“火种”。
一坛坛贴着“归途”粗纸标签的酒坛,整齐地码放在作坊一角。它们不仅供给着附近苦寒的屯堡、驿站,更通过陈啸悄然建立的渠道,流入了北境边军最底层、最艰苦的营寨。每一坛酒换回的,不仅是维系工坊运转的铜钱、毛皮,更是那些在风雪刀锋间挣扎的兵卒无声的感激和……零碎却至关重要的边塞信息。
“林娘子,”一个脸上带着冻疮、身材矮壮的汉子凑近,他是附近屯堡的驿卒老赵,也是“归途坊”的常客,此刻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昨儿个送酒去黑石堡,听守烽燧的老王头喝高了嘟囔……说最近往北边草甸子的‘商队’,可有点不对劲。驮马蹄印深得邪乎,不像驮货,倒像……驮着铁疙瘩!还都是夜里走,避着官道……”
林桑晴搅拌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铁疙瘩?深夜潜行?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塞给老赵一小坛新出的“淬骨”:“天寒,暖暖身子。老王头要是再想起什么,劳烦您多留个心。”
老赵嘿嘿一笑,宝贝似的抱着酒坛走了。
陈啸放下铁锤,用破布擦了把汗,走到林桑晴身边,声音压得极低:“黑石堡往北……是野狐岭。过了野狐岭,就是鞑靼人的草场。崔三爷的‘商队’……走那条路?”
林桑晴的目光投向作坊墙上挂着的一张简陋的北境舆图,指尖划过“野狐岭”三个字,冰冷一片。“狼烟将起……老人临终的话,应验了。”她声音低沉,“崔三爷的手,果然伸到了北境。通敌的罪名,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他敢做,就必然有恃无恐,有庞大的利益网络,也有……抹除一切痕迹的手段。”
“我们需要铁证!”陈啸眼中寒光闪烁,“能钉死他,让朝廷不得不查的铁证!光靠这些零碎消息和推测,动不了他分毫!”
“铁证……”林桑晴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悬挂的那根冰冷木杖。杖头那颗布满裂纹的灰白石头,依旧黯淡无光,如同沉睡。“老人拼死护下的东西,不会只是根烧火棍。还有秦九渊先祖手稿里提到的‘地心火莲’的净化之力……或许……”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逐渐成形。
她转身,从角落一个锁着的厚木箱里,珍重地取出那本兽皮《百果谱》。翻到记载着“地心火莲”和矿物提纯的篇章,指尖划过那些古老的、如同符咒般的文字和图样。
“陈啸,你联络军中旧识,尤其是负责军械、粮秣转运的底层军吏。崔三爷要运‘铁疙瘩’,就不可能完全避开军方的眼线。酒、银子开路,我要知道那些‘商队’的规模、路线、交接的准确时间和地点!越细越好!”
“是!”陈啸领命,眼中燃起猎兽般的精光。
“另外,”林桑晴的目光落在沸腾的铁锅和冷凝铜管上,“‘淬骨’的方子,改一改。加入双倍的‘雪松霜’(一种北境高山松针凝华物,味苦辛烈),再加半钱‘火磷粉’(硝石提纯物,易燃)。这新酒……就叫‘焚心引’。”
陈啸一愣:“焚心引?这名字……”
“不是给边军兄弟喝的。”林桑晴的眼神冰冷如渊,“是给那些‘商队’准备的‘引子’!秦九渊先祖记载,火磷粉遇‘鬼哭藤’伴生毒壤提炼的‘腐血精’,会瞬间爆燃,产生剧毒浓烟!崔三爷能用‘腐骨散’毁我酒,我便用这‘焚心引’,烧一烧他通敌的‘商路’!只要抓住一个活口,拿到他运送的东西……便是铁证!”
釜底抽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陈啸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林桑晴的眼神充满了震撼。眼前这个女子,早己不是云州河滩那个只知酿酒的林娘子。北境的风雪和血仇,将她淬炼成了一柄出鞘必见血的复仇之刃!
“明白!我这就去准备!”陈啸再无迟疑,抓起皮袄转身冲入风雪。
作坊里只剩下蒸汽的嘶鸣和炉火的噼啪。林桑晴独自站在巨大的铁锅前,看着浑浊的浆液在滚沸中翻腾。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温泉灼烧留下的、狰狞扭曲的疤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地心火莲那滴“熔心”火种的温暖触感,更残留着老人鲜血喷溅时的滚烫。
守好它……
莫负秦九渊……
她闭上眼,先祖秦九渊那狂放悲愤的字迹,老人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崔三爷在漱玉轩那掌控一切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轮转。
“崔三爷……”她低声自语,声音在蒸腾的热气中如同淬火的冰,“云州的账,北境的债……该清算了。”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如同冰锥凿在冻土上,突兀地响起在作坊紧闭的后门处!
不是风雪声!是某种特定的、带着韵律的叩击!
林桑晴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毒蛇,瞬间缠上她的脊椎!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后门!右手己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木杖上!
这个节奏……她记得!
是漱玉轩!是崔三爷身边最隐秘的护卫传递紧急暗号时才会用的节奏!那个在桑研院地窖崩塌时救出她和陈啸的灰影?!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是敌?是友?!
作坊内蒸腾的热气仿佛瞬间凝固。
炉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林桑晴孤绝而紧绷的身影。
后门外,风雪呜咽。
那叩击声停了。
一片死寂。
死寂中,无形的杀机,如同北境暴风雪前的低气压,沉沉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