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灼热、带着浓重焦糊味和血腥气的黑暗。意识如同沉在滚烫的沥青底部,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剧烈的痛楚和窒息感狠狠拽回深渊。肺里像是灌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耳边是持续不断的轰鸣,像是烈焰焚烧木梁的爆裂,又像是千军万马在冰原上奔腾的铁蹄。
“咳……咳咳……”林桑晴猛地呛咳起来,口鼻中涌出带着焦糊味的血沫。沉重的眼皮如同被黏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跳跃的、晃动的橘红色光影。不是炉火,是……燃烧的残骸?破碎的梁柱斜插在雪地里,冒着青烟,焦黑的木头在寒风中发出噼啪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淬骨”酒液烧焦后的浓烈硝烟味、皮肉灼伤的恶臭,还有……新鲜血液的铁锈腥气。
她动了动手指,触碰到冰冷刺骨的积雪。自己……还活着?被埋在了燃烧的废墟下?
“嗬……嗬……”沉重的喘息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一种野兽般的警惕。
林桑晴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边缘,一个身影正半跪在她身旁的雪地里,背对着她,如同一尊浴血的雕塑。是陈啸!他赤裸的精壮上身布满了新的伤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肩斜劈至肋下,皮肉翻卷,鲜血正汩汩涌出,将他身下的积雪染红了一大片。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卷刃的、沾满黑红血痂的腰刀,刀尖深深插入冻土,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着燃烧的作坊废墟之外——那片被风雪和浓烟笼罩的黑暗。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林桑晴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攫住!
风雪之中,影影绰绰!不是崔三爷的灰影护卫!
是骑兵!数十骑!如同从地狱风雪中钻出的鬼魅!
他们身着杂乱的皮袄,裹着厚厚的毛毡,脸上涂抹着防冻的油脂和赭石色的颜料,狰狞如同恶鬼!手中挥舞着弯刀和套索,马鞍旁挂着短弓和狼牙棒!胯下的战马矮小却异常粗壮,喷吐着浓重的白气,铁蹄暴躁地刨着冻土!
鞑靼游骑!
真正的北境狼烟!
他们显然是被“归途坊”冲天的大火吸引而来!此刻,正呈扇形散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贪婪而残忍地打量着这片废墟,以及废墟旁那两个伤痕累累、如同待宰羔羊的猎物!为首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头目,正用生硬的汉话,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和狂笑,手中的弯刀指向陈啸和林桑晴,如同在分配即将到手的猎物!
绝望,比北境最深的寒夜更冰冷,瞬间淹没了林桑晴刚刚复苏的意识。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崔三爷的威胁尚未消散,真正的死神,己踏着铁蹄降临!陈啸伤重如此,自己更是油尽灯枯……如何抵挡这群如狼似虎的鞑靼骑兵?!
“嗬……”陈啸的喘息更加粗重,握刀的手因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但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如同钉死在雪地上的标枪!他微微侧过头,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一种……与敌偕亡的决绝!
“林……林娘子……”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待会……我冲……你……往东……林子……跑……” 他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臂,指向远处一片被风雪模糊的、黑黢黢的枯树林。
跑?往哪里跑?在这茫茫雪原,两条腿如何跑得过西条腿?更何况她己无力奔跑!
林桑晴想摇头,想让他独自逃命,喉咙却如同被火炭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混合着血污,无声地滑落。秦九渊的遗志,老人的托付……终究……要葬送在这异域的冰雪之中了吗?
“呜——!”
鞑靼头目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如同进攻的号角!
数十骑鞑靼游骑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铁蹄翻飞,卷起漫天雪雾,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朝着废墟旁这两个渺小的身影,狂暴地碾压而来!冰冷的弯刀在风雪中反射着燃烧废墟的橘红光芒,如同死神的獠牙!
陈啸眼中最后一丝光芒骤然凝聚成最纯粹的杀意!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濒死的困兽发出最后的怒吼!双手猛地拔出插入冻土的卷刃腰刀,竟是不退反进,拖着那道恐怖的伤口,踉跄着、决绝地朝着那奔腾而来的铁骑洪流,迎头撞去!
他要以身为盾!以血肉之躯,为林桑晴争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不——!”林桑晴在心中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悲鸣!她挣扎着想爬起,想扑过去,身体却如同被钉死在雪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浴血的身影,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毁灭!
死亡的阴影,如同巨大的冰幕,轰然压下!
就在陈啸即将被第一匹冲锋战马的铁蹄踏碎,林桑晴绝望闭眼的刹那——
“咻——!!!”
一道尖锐到刺破灵魂、撕裂风雪的鸣镝之声!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炸响!
不是一支箭!是数十支!上百支!
密集如雨的锐利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琴弦被骤然拨响!从燃烧废墟的东侧,那片被陈啸指向的枯树林深处,如同暴风骤雨般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林桑晴和陈啸!
而是……那些冲锋的鞑靼游骑!
太快!太准!太狠!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鞑靼骑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连人带马惨叫着翻滚栽倒!战马悲鸣,骑手身上瞬间爆开数朵血花!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咽喉、心口、战马的头颅!后续的骑兵大惊失色,冲锋的阵型瞬间大乱!战马受惊,人立而起,互相冲撞!
“敌袭!有埋伏!”鞑靼头目惊骇欲绝,用鞑靼语嘶声厉吼!
然而,回应他的,是第二轮更加密集、更加致命的箭雨!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精准地钻进混乱骑兵队列的缝隙!惨叫声、马嘶声、骨骼碎裂声瞬间响成一片!
陈啸冲锋的脚步硬生生顿住,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林桑晴也猛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片枯死的柳树林中,积雪簌簌落下!一道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干后、雪坑中无声地站起!他们同样穿着灰白色的、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皮袄,脸上覆盖着只露出眼睛的灰白色面罩,动作迅捷、整齐划一,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挺拔,立于林间空地一块凸起的黑石之上。他手中握着一张造型奇特、弓臂粗粝如同老树虬根的巨大铁弓,弓弦犹自嗡鸣!刚才那声撕裂风雪的鸣镝,正是出自他手!他身后,一面残破的、被硝烟熏得发黑的灰色旗帜,在凛冽寒风中猎猎展开!旗帜上,用浓墨勾勒着一只振翅欲飞、眼神锐利如刀的……灰鹞!
灰鹞军!
北境边军序列中最为神秘、也最令鞑靼人闻风丧胆的游弋斥候!如同幽灵般出没于雪原,专司狙杀、袭扰、断敌粮道!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灰鹞……”陈啸嘶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身体因失血和剧痛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雪地里,腰刀脱手,只能用刀柄死死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那立于黑石之上的灰鹞将领,冰冷的目光扫过混乱不堪、死伤惨重的鞑靼游骑,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牲畜。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
“杀!”
一个冰冷、毫无感彩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
随着命令,枯树林中的灰鹞斥候如同离弦之箭,沉默地扑向混乱的鞑靼骑兵!他们没有战马,速度却快得惊人!在积雪中如同鬼魅般穿梭!手中的武器并非制式军刀,而是利于近身搏杀的短柄战斧、带倒钩的猎叉、以及一种造型奇特、可连发三支短矢的手弩!战斗方式更是狠辣高效到了极致!两人一组,一人吸引,一人致命狙杀!专攻马腹、人颈、关节要害!配合默契,如同杀戮的舞蹈!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冷酷高效的屠杀!残余的鞑靼骑兵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在灰鹞斥候神出鬼没的袭杀下,迅速减少!哀嚎声迅速被风雪和利器入肉的闷响取代!
那灰鹞将领并未参与屠杀。他收起铁弓,身形一晃,如同滑翔的鹞鹰,几个起落便己穿过战场,稳稳落在燃烧的废墟边缘,落在林桑晴和陈啸身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挡住了肆虐的风雪。林桑晴仰头望去,只能看到对方灰白色面罩下,一双深邃如同寒潭、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眼睛。那目光,冰冷地扫过她脸上凝固的血泪和焦痕,又落在陈啸那深可见骨、依旧在渗血的恐怖伤口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动作沉稳,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洗练。
他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取出一个同样灰扑扑的皮水囊。拔掉塞子,一股极其清冽、却又蕴含着磅礴生机的奇异冷香,瞬间弥漫开来!这香气……林桑晴无比熟悉!是地心火莲的气息!但更加内敛,更加纯粹!
灰鹞将领将水囊倾斜,几滴如同液态黄金般、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粘稠液体,滴落在陈啸那恐怖的伤口上!
“滋……”
如同滚油滴入积雪!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接触到“黄金”液体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止了流血!翻卷的皮肉边缘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如同晨曦般的金红色光晕!虽然未能瞬间愈合,但那致命的出血和恶化的趋势,竟被硬生生遏制住了!
陈啸因剧痛而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悠长喘息,彻底昏死过去,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
灰鹞将领收起水囊。目光重新落回林桑晴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桑晴因挣扎而微微敞开的、被血和灰烬染污的衣襟处——那里,露出贴身藏着的一个油布包裹的一角。包裹的形状,隐约是一块……令牌?
林桑晴猛地意识到什么!她艰难地伸手入怀,摸索着,掏出了那个贴身珍藏的油布包。颤抖着打开。
里面,并非令牌。
而是半块巴掌大小、通体黝黑、入手沉重冰凉的……金属残片!残片边缘是不规则的断口,显然曾是一块完整令牌的一部分。残片上,用极其古老的、如同桑树枝条般虬劲的线条,阴刻着半个残缺的图案——那是一只振翅的鹞鸟利爪!爪下,似乎还踏着半片模糊的桑叶!
正是秦九渊先祖那本初代《百果谱》中,夹在最后一页的、如同书签般的古老信物!林桑晴一首贴身收藏,视为先祖遗泽!它竟然……竟然和这灰鹞军有关?!
灰鹞将领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半块残片上!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寒潭眼眸,此刻竟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以及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深沉如海的悲怆!
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灰白色面罩!
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的中年男子的脸,暴露在燃烧废墟的橘红光芒和漫天风雪之中。他的左脸颊上,一道深色的疤痕从颧骨斜划至下颌,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更添几分铁血煞气。但此刻,这张充满煞气的脸上,却布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颤抖着手,同样从自己贴身的皮甲内,珍重无比地取出了另半块黝黑的金属残片!形状、材质、那古老的刻痕风格……与林桑晴手中的半块,完美契合!
他双手捧着两块残片,缓缓地、如同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将它们合拢在一起!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契合声响起!
一只完整的、振翅欲飞、眼神锐利如刀、利爪死死扣住一片完整桑叶的灰鹞图案,在黝黑的令牌上,熠熠生辉!桑叶的叶脉清晰可见,仿佛流淌着生命的汁液!
“桑门……护鼎令……”灰鹞将领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隙!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桑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你……是秦祖后人?!”
“这令牌……这令牌是秦九渊先祖,留给我桑门‘灰鹞’一脉的护鼎信物!见令……如见祖!”
嗓门?灰鹞一脉?护鼎令?!
巨大的信息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林桑晴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她看着眼前这个铁血将领手中那枚合二为一、散发着古老威严的令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只剩下灰烬和血污的双手……
《百果谱》……焚了……
秦九渊先祖的遗泽……她终究……没能守住吗?
莫负秦九渊……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解脱与无尽悲凉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眼前一黑,林桑晴最后的意识,定格在那枚浴火重生的灰鹞衔桑令牌上,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风雪呜咽,残火明灭。
燃烧的“归途坊”废墟旁,灰鹞衔桑的令牌,在铁血将领的手中,折射着冰冷而炽烈的光芒,如同在这血与火的北境边陲,竖起了一面沉寂百年、终将染血的新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