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阴冷，淅淅沥沥。
星河一行人离村未久，天色便阴沉下来。未及正午，雨幕己成，不要钱的打在林间，碎响如织。
村西西十里外，有一废弃驿所，旧年秦吏所居，如今年久失修，屋顶常漏，墙边青苔斑斑。星河命人略作修缮，权作歇脚之所。
清若被安排在内室角落，床榻简陋，却比那半塌的宅院好过千倍。
她坐在角落，怀中仍抱着那块木头做的娃娃，一动不动。
遣人来为她换洗衣物、送来热粥，她总是轻轻点头接过，从不多言。唯有星河出现时，她才会露出一点极淡的笑，像浮在湖面的一圈水纹，转瞬即逝。
星河坐在屋檐下，看雨水滴落，听屋瓦滴答作响。视线却落在门槛上，那女孩正低头，用指尖替娃娃拭去尘土。
偶尔，她抬头看他一眼，眸中无喜无悲，如春水未波，如月光未满。
第二日，雨停了，清若在院后发现了一池塘，里面种满了莲花。
星河命人从后院池中采下一株小小的莲。
“名字中有‘若’，总得配一池清水。”他淡淡说。
清若那夜倚门站了许久，望着池中那株莲，眼中有一点点光。她终于开口，轻声问道：
“那它……会长大吗？”
星河略愣，回望她那双碧蓝澄澈的眼睛。
“若你愿，它便会。”
她没笑，沉默了片刻，低头凝望那株小小的莲，似是在心底，为它浇了第一瓢水。
她第一次有了神情，不是喜悦，是一种模糊的期待。
夜深。
星河独坐灯下，烛火昏黄。他望着摇曳的火光，忽然忆起昭襄王暮年的一声叹息：
“江山者，万骨而立；帝王者，负万死之罪。”
他那时年幼，只觉得此语沉重，如今却懂了。
地图上他点下一笔，不过是城池更替；可对于清若来说，却是父母双亡、寒冬无炊。
“我在赎什么呢？”
他低声自问。
是赎那身为秦王子嗣、与生俱来的宿命？
是赎大一统路上千千万万清若一般的孤儿？
还是赎自己心中那一缕软弱，想在这荒凉尘世中，留下一个不那么残酷的回声？
他想起小时候的训诫。曾祖父手握剑柄、眼如霜刃：
“王者，不可有慈心。慈心，是你亲手递出去的刃，最终将斩你自身。”
“你可以为死者立庙，为忠臣封爵，却不可动容。你是万骨之上的幸存者，王者的责任，是不败。你若倒下，枯骨白流。”
而今，他却因一个女童的那双眼睛而踌躇不安。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握剑之手，是按图之手，也是，赎罪之手。
门外风起，吹动纸窗，发出“哗啦”一声，像谁低低叹息。
星河回头看了一眼屋角的床铺，女孩己熟睡，蜷成一团，双臂紧紧环着那木偶，嘴角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
想必是这几天吃饱的缘故，女孩的外貌和前些天大不相同，换了干净衣衫，如洋娃娃一般。
星河知道，那笑容并非因为梦境有多美，而是现实终于不是噩梦了。
这一夜，星河失眠了。
第二日清晨，
清若坐在池边，望着那株新栽的莲，怔怔出神。她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像是想把什么藏在心里。
星河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替她拢了拢额发。
“我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吧。”他说这句话时有些迟疑，声音轻得近乎是自语。
清若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指尖轻轻拨着地上的苔藓。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开口：
“可我很脏。”
她垂着头，眼神落在自己布满裂痕的手指上，声音轻得像从泥土缝里冒出来的风，“大家都说我是灾星……”
星河听着这话，只觉胸口一滞，像被什么钝物堵住。他抬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灾星，是懦夫的说法。”
“我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他顿了顿，压下心中翻涌，“你以后每天都能穿新衣，吃好吃的。
到那家去后，不用再讨好谁，不用再害怕被赶。你只要吃饭、睡觉、长大就好。”
清若听着，一言不发。良久，她轻轻点头：
“……嗯。”
那一声回应，轻得像一滴水落入深井，却像针一样刺入星河胸口。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问“为什么”。
她只是顺从，就像她曾顺从地看父母离世、顺从地被赶出家门、顺从地在那破屋苟活。
她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曾生出。
星河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她的救赎者。
他只是另一个，把她交由他人安排的旁观者。
她不怨，不求，不哭——只是听从。
仿佛她自降生以来，从未拥有真正“选择”的那一刻。
那一瞬，星河忽觉背脊发冷。
当一束光照进黑暗，人们称之为希望；
可若光未能彻底驱散黑暗，只是将阴影投得更深，便会成为另一种伤害。
他忽然明白：
她所倚仗的那束光——是他。
而他，不一定能承接这份信任。
……
清若只是坐着坐在自己身边，安静地望着那株莲花。
像是在等它长大，也像是在等自己，能不能有朝一日，不再只是被带走的“东西”。
他望着她那瘦小的背影，忽然有种窒息感袭来。
就连这份好意，也像一场不能承诺的骗局。
可是……
凭什么……
凭什么不是自己亲手所为的事，罪孽却要自己来承受？
是，他是生于帝王世家，可也从未享过安稳，自幼为质，九死一生，刀剑暗影陪他长大。
他有错吗？不过是看到一个与当年自己一样的孩子，伸手拉了一把。
是，他终将成为秦王，是那万骨之上的定鼎者。
可他也曾是个现代人，有着最朴素的信念：让世间少一分苦，少一个清若这样受苦的孩子。
可她的父母，并不是他亲手杀的啊……
只是因为这份原罪的身份，所有哭声都要落到他耳边，所有愧疚都要他一人担？
他无法回答，也不敢首视那双眼。
因为那里面没有责怪，只有信任。
而他，怕自己配不上那一份信任。
风吹过池边，莲叶微晃，雨水未干，空气中浮着青苔与旧砖的味道。
他站起身，远远望着这片老旧驿所，像看一段再也修不回来的旧路。
小清若仍坐在池边，抱着木偶，望着那株小莲，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它长大，也仿佛在等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允许生根。
下雨了，
清若轻轻将一滴水珠擦在那朽木的小脸上。
她仿佛在安慰它，也仿佛在安慰自己。
星河站在远处，看着她细细拭着那木偶的脸。
那是一张没有神情的脸，像极了她这几日的模样。
有些人，是被战争救起；
有些人，是从战争中留下；
而有一个人，他在战争中种下了一朵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