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云散,天边泛起一抹淡白的晨光,如病人脸上的一层虚汗,洒在青石驿道上,泛着一层映白的光亮。
驿所门前,得到传唤的县官亲率随从,跪于泥道两旁,额头贴地,身形颤抖,不敢仰视。
星河负手立于檐下,玄衣染雨,神色冷淡,身后是昨夜未熄的灯火。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覆以玉玺暗纹,递于前方。
县官战战兢兢地接过,展开细看,脸色顿时大变,旋即连连点头称是。
一旁随行吏员低声奏报:
“赵氏为本地首富,家风严谨,亦善养人丁。既得王上钦命,必不负所托。”
星河只颔首,不语。目光却落在廊下角落,清若静静站在那里。
她换了干净的衣裙,蓝白相间,襟角缝着素莲,颜色淡得像她整个人会被风吹散。
怀里,仍紧紧抱着那块旧木偶,像唯一的依靠。
她没哭,也没笑,只是在星河转身那刻,抬眼望来。
那一眼,既无怨,也无念,不带情绪,只有空——像一株不再结果的树,一片永不回转的云。
仿佛她早己习惯送别,习惯被决定,习惯沉默地被带走。
星河怔住了。他原本只是站着,却在那一刻,不自觉地前倾了半步。
那眼神太轻,也太沉,像一口无底的井,把他整个人拉了进去。
他忽然觉得,那一眼,比哭还疼。
哭是悲,是不舍,是挣扎。
可她什么都没有,只剩“接受”。
——接受离开,接受被安排,接受命运,接受他不是她的归处。
那一瞬,他几乎动摇。
星七悄然靠近,低声道:“王上,何不自养此女?她的眼,己认定您为归处。”
星河未应,目光还停在那道小小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瘦弱的肩膀,那只抱着木偶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只要他开口,她就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走。
良久,他才轻轻摇头,目光沉入风中的池塘。
“我可以怜她一时,”他低声道,声音像落雨后的寒夜,“却不能替她走完这一世。”
那话轻得像叹息,却冷得如刀,将最后一丝可能斩断在晨风中。
而清若似是听见了。她抬起头,看向马车,看向那些来迎她的下人。
她抱着木偶,站在晨光未干的石阶上,像是迟疑了许久。
那一瞬,她的手指在衣角上拧了又拧,指节泛白,却终究没能拧出一句反对的话。
她只是抬起头,睫毛颤了颤,像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轻轻问了一句:
“他们……会对我好吗?”
星河微怔,沉默片刻,才道:
“比你以前的人好。”
这句回答不重,却似千斤压顶。他没有再看她,只转身入屋,背影如断水之刃,不敢留半点牵连。
清若默然无言。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也没有回头,只像被风吹动的一片落叶般,悄然走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之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处驿所。
晨光薄冷,池塘边,那株新栽的小莲在风中轻轻晃动,叶脉上还挂着昨夜未干的雨珠,微颤如泣。
那盆她亲手照料的小莲,放在石阶一隅,不知何时歪倒了些,叶色发蔫,那盆她亲手照料的小莲,像是也知晓了别离,悄然低垂。
她没有伸手去扶,也没有掉泪。
只是静静地看着。
风起处,水面泛起一层冷光,像一场没有哭声的送别。
天边的晨光愈发清淡,云雾如絮,缠在山脚之间。
那一刻,谁都未曾知晓,决定命运的,不止一人。
此时的咸阳,也有一人执念己成,辞相而去,踏入风雨未知中。
秋雨初歇,宫道积水未干。泥水混着落叶被车马碾开,西散飞溅,溅上行人靴角、朝服罗袖,一路皆是湿冷风声。
李斯立于吕相府前,拱手一礼,言辞恭谨:
“相邦,斯非良匠,恐难承重器。愿暂辞公堂,以观时变。”
吕不韦执玉简而立,眉间无喜无怒,只淡淡道:“你不是曾言,大秦将合,必以法为骨,以律为筋?天下不过方兴未艾,你却先自乱阵脚,莫不是看错了天命?”
李斯低头:“正因天下将合,才更需择明主而事。”
吕不韦盯着他,良久一笑:“你以为,谁是明主?”
李斯不答,拜而去。
雨声渐远,风穿檐角,吕不韦轻声念道:
“我以礼相待,李斯却弃我而去……法家之才,负我吕某。”
他冷冷一笑,轻拂衣袖,“去吧。让他去赌。
他转身入内,衣袍拂过阶下水痕,只余檐角雨声滴答。
檐下雨声滴答,门外风声渐急。
李斯立于府前良久,雨己渐歇,心中却如覆霜。玉阶之上,是十年笔砚;阶下长街,是未知风尘。
他未再回首,只低头将那封自拟的辞章收于袖中,一步步,踏过宫道石缝间残留的水迹,消失在朝霞初起的咸阳街头。
李斯踏出咸阳西门时,细雨己停,城门依旧湿滑。泥水沿着古砖缝隙蜿蜒流淌,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带着决绝。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是咸阳的城楼,是他这些时日寒暑、案牍劳形、谨慎立言的地方。
如今,一纸辞呈,将过往尽数掷下。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封自写的奏章,手指微顿,却终究松开。
风起。
纸页旋转飘落,落在一处积水边。泥水晃动,映出李斯的身影——孤身一人,青衫未整,眼中是沉沉山色。
他看向远方山脉云起,喃喃自语:
“传言,秦王微行下乡。”
“如此年纪,便敢弃权柄微服,或非凡人。”
“若真遇得良主……愿以此身献策十年,不死不休。”
他语声未落,忽有马蹄声由远而近,激起数点水花。
李斯微微侧首。
纸页在他脚边翻了一页,泥水波动中,倒映出一道清晰剪影——
一人骑马西行,玄衣若墨,面色澄澈,眸中映着风与晨光,淡然如月。
那人不语,像天命自来。
李斯怔怔看着,衣袍随风微扬,忽然低声笑了笑。
“也罢。”
他整了整袖口,跨上山道。
“便赌这天下一局。”
他身影没入晨雾中,仿佛那风里,己吹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