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秦川初解冻,田畴回暖,麦苗抽青。
咸阳宫,群臣列立,朝靴映日光。案前立着的是中书令杜禹,年近五旬,手捧玉册,宣读王命。
“奉大王旨意——”
他朗声而出,引得朝堂一阵静气。
“自咸阳、栎阳、巴、三郡起,设‘农器三试之政’。新制铁犁、龙骨水车、铁镐三器,由百工署督造,民政署分配。于田间设教坊,命匠人入田授艺;秋后验产,按地计收,行赏列吏。”
话音落地,殿中一瞬寂静,继而哗然。
典客巩赫率先拱手而出,面沉如水:
“启禀陛下,新器之利未明,工本所费极重。此三郡皆为腹地,若试之失误,农民一季无收,动摇国本,非小事也!”
治粟内史左冉亦跟进:“且民间耕作多年成习,忽令更器,恐适得其反,劳而无功。”
朝中议者纷纷响应。
“此策轻民重器,倒果为因。”
“百姓不习,其技难成!”
星河却端坐不动,双目微垂,似在听他们争,却又似什么都没听进去。
首到一片争论将息,他才缓缓起身。
少年天子一身玄袍,未着冕旒,却有股冷定威势:
“你们说得都对。但你们忘了——这些话,几十年前也有人说过。”
他目光扫过群臣,顿了顿:
“当年商鞅变法初立,也有人言民难习新政;货币合一,也有人言市井必乱;而今呢?大秦疆土五千里,郡县秩然,秦钱通市。”
“新政未试,便言其不可。试问,若人人皆畏未知,这天下可有今日之秦?”
堂上无人答言。
星河转向百工署丞,语气柔中带峻:
“百工署若无匠才,朕可另择他人;若无胆行,寡人亦不留。”
百工署丞面色涨红,拱手沉声:“臣,遵命。”
星河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
“你们皆知国强需兵、兵需人、人需粮。但谁来种田?如何种?莫非靠喊口号便能增收?”
“今岁若不试,天下百姓便仍用那旧犁,一人一牛,十日三亩;水运靠肩挑,农人腰折。”
“我不信百姓愚钝,我只信——若给他们利器,他们自有生路。”
最后一句落下时,堂内无人敢言。
少顷,中书令上前一步,高声应和:
“臣杜禹请为总督,誓督三器试政,若不增产,甘领死罪!”
星河看着他,点了点头:“有你在,我便放心。”
这场争执至此方止。诏令传下,秦地三郡轰然震动。
一场从农具切入的变革,悄然起步
于是,那一春,新式农具自咸阳出发,由使者带路,匠人护送,马车碾过秦道,奔赴咸阳、栎阳、巴、三郡。
官道两侧,农人听闻新政,扶老携幼前来围观。
有人侧头细看,有人双手抱胸、眉头紧蹙。
“这犁身怎弯了?”
“牛一拉就陷地?怕不是纸糊的!”
“俺祖祖辈辈都这么犁田,王爷们倒成了庄稼人给俺们教起来种田了?”
匠人不语,只静静调试器械,将铁犁立于犁架,轮铧闪光。
栎阳郡·西南角·陌村
韩五家的田,是村中最偏的一块瘠地,水浅土硬,往年亩产少得可怜。
韩五不过十五,背早己被田风吹弯。他娘病卧在床,父亲腿瘸。
那日,两个身穿官府服饰的年轻匠人走进村中,挑中的第一户,正是韩家。
“今春你家试耕此犁,”匠人道,“我们教你如何用。”
韩五看着那台庞大的铁器,耳朵却还回响着村里人的窃语:
“大王果真疯了,连耕地也要改规矩。”
他将信将疑,但还是牵来家中老牛,把犁挂好。第一下推下去时,铁铧几乎扎不进土中,牛叫了声,斜着冲出两步,犁身横飞,差点撞翻渠埂。
匠人皱眉,却并未责怪,只蹲下亲自演示,用木桩丈量牛身距,再教韩五掌控牛力与步伐节奏。
“不是铁犁难使,是你们一开始就没学过该怎么指挥牛。”
那天,韩五满头大汗,手起满泡,脚底磨破,铁犁仍旧走得歪歪扭扭。
“这玩意儿……真能吃饭?”他嘟囔。
匠人却说:“你别急,等地翻完,你来评理。”
三月中旬至西月,陌村十户试耕人,天天上田。
韩五每天天未亮就牵牛出门,日暮才归。他的犁痕从一开始歪斜如蛇,到后来渐渐平整如刀切。他娘偷偷坐在门口,看他从田头走回来,背影竟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那天,韩五从地头回来,把一把泥扔在炕上:
“你瞧,这泥不再死板了,翻得透气,水能沉下去。”
“真好。”她喃喃着,咳了两声,连忙掩住嘴,生怕惊扰了儿子的喜悦。
到了六月初,龙骨水车也架上了村头小渠。
匠人带人下沟,凿渠、安桩、挂轮。水车初启那一日,水从渠口拐入木槽,顺着节节龙骨盘盘而上,再从高台泻入村中分渠。
老人们围着水车看了半天,才有人低声感慨:
“从前挑一天水也浇不完,现在……地能自己喝水了。”
那年夏,陌村草青水足,秋蝉鸣得比往年早。
到八月秋收时,韩五家两亩薄田,竟比去年足足多收了三石谷米。
韩五将一袋袋粮扛进家中,母亲在屋中烧水做饭,说:“今年……我们能吃饱过冬了。”
他笑着说:“还有赏钱呢,说不定够给娘买药了。”
那天晚上,他在屋檐下坐了很久,看月亮,也看着那台静静靠在墙边的铁犁。
它不再是“奇器”,不再是“官家的东西”。
它是他家饭碗,是希望,是力量。
与此同时,咸阳宫中,奏报如雪花般飞来。
三地试点,尤以栎阳最成。亩产普遍提升两至三成,赋税更准,民情更稳。
那份秋收表,被中书令郑重地呈在星河案上。
星河看完后,只说了一句:“不错。”
百工署中,群臣皆惊。
“莫非,真有奇效?”
民政署当即建议扩点。
星河却道:“急不得。再等两载,东扩三郡,北拓二邑。其间修百工署分坊,教田官三十人,习之。”
有大臣跪奏:“大王,此犁虽奇,若农人不信,徒费国财。”
星河起身,手执试点简册,道:
“天下人饥饿己久。你我在朝堂中说‘徒费国财’,他们在田间地头却想‘今秋有饭否’。”
他一字一句,平静而坚定:
“若每年多收一斗粮,五年后,我秦可不战而服天下。”
话音落,殿中寂静。
一人从殿后端出简册,其上绘有新式农具与水车,文简意明,配图详实。
“我们会将它送至各地庙中,教民识器,用器。”
朝臣终于察觉到,星河所谋,不止一具铁犁,而是借一犁破春泥,启万民之智。
朝堂上,有人低头沉思,有人神情微动,然皆不语。
星河心知,他们不是不懂,而是不敢信。
是夜,
星河在案前默默写下:
“农为立国之本,器为强国之基。星启百姓,春耕秋报,天地可合,民命可昌。”
窗外秋风初起,少年王者望向远方,心中清明如水——
这是第一步,走得慢些不要紧,只要方向不偏,这条路终将通往一个被后人称为“盛世”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