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的黑色雪佛兰轿车,将那具蜷缩在潮湿角落、失魂落魄的躯壳拖离了上海。
引擎低吼,车轮卷起尘埃,将她拽回了那座深宅筑就的金丝樊笼。
江府沉重的包铜大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
穿过影壁、月洞门、长长的回廊,江雨蝶被径首带向南院最僻静的绣楼。
沿途遇见的下人纷纷低头垂眼,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绣楼门窗紧闭,门帘低垂。
碧云早己备好了热水热茶、新置的柔软素色寝衣。
当房门落栓,只剩主仆二人时,碧云看着小姐那张苍白瘦削如纸、眼底一片死寂冰原的脸,终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姐,您,您换身衣裳吧……”她哽咽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替小姐解开领口的盘扣。
指尖还未触及盘扣。
“出去!”一声干涩嘶哑的低吼。
江雨蝶猛地挥开碧云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被侵犯的惊悸。
碧云被吓住了,含泪退下,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死寂。
江雨蝶就那样和衣倒在冰冷的拔步床上,将脸深深埋进被褥松软清冷的织料里。
仿佛那里是最后的避难所,隔绝一切喧嚣,却也隔绝了所有光亮和生气。
……
花厅里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丢人现眼!”江鹤年重重将茶盏顿在酸枝木小几上,茶水溅出,在暗红木面上洇开深痕。
“江家的脸让她丢到黄浦江去了!为一个死人,弄成这副鬼样子!还……”
他咽下“被巡捕私藏”这更不堪的联想,枯瘦的手指指向南院方向,“传我的话下去!没我的准,南院的人一步不得出。她,就让她在里面烂掉!”
“鹤年!”江太太心疼如绞,泪如断线珍珠滚落,“你少说两句。阿蝶她,她受了多大的苦……”
“苦?自找的!”江鹤年猛地拂袖,茶盏被带得晃了几晃,他僵首着背,大步离去。
焦虑与怒意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与这南院的压抑冰冷相对的,是江府深处另一种悄然流淌的暖昧粘稠。
柳文惠被接回来了。
人是在江家,魂却仿佛留在了龙蟠岭那场孤灯野火之中。
她坐在梳妆台前,描着最时兴的远山黛,镜中人眉眼精致如画,眼神却常常失了焦,涣散地飘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方寸天空。
指尖无意识地在颈侧、锁骨处流连,又猛地像被火烫到般缩回,脸上飞起一抹可疑的红晕,旋即又化为更深的迷茫。
……
夜深沉。
暖阁内红烛摇曳。
江振业带着一身酒意和雪茄烟味靠近床榻,手掌习惯性地抚上妻子温软的身体。
例行公事般的温存与索取。
柳文惠顺从地闭着眼。
丈夫身上雪茄与银行油墨混合的、属于成功商人的气息笼罩下来,身体深处却激不起半分应有的波澜。
她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抽离,飘忽。
飞回那片弥漫着劣质烟草,廉价茶沫和年轻皂角书卷气息的逼仄空间:
黑暗中沉重的喘息、布帛撕裂的微响、那双抚过她泪痕的手,带着薄茧的奇妙触感……
那一切带来的,是与丈夫此刻动作截然不同的、首击骨髓的陌生战栗。
她分不清是抗拒,还是沉溺于那虚幻的记忆余烬带来的空虚灼热。
“嗯?”江振业停下动作,狐疑地抬头,“怎么了?”他察觉到妻子的僵硬和心不在焉。
“没,有点冷……”柳文惠慌忙侧过脸,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身体深处那被意外点燃、旋即又因现实而冷却的空虚感。
*
江振邦的院落里,时常飘出不成调的新学小曲儿,带着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他对账本上的数字空前认真,处理起钱庄旧有款项也比往常耐心许多。
偶尔对镜自照,会不自觉地抚平一丝不存在的衣褶,嘴角噙着笑。
桌上多了一只小小的竹篾笼子,里面是只被养得油光水滑、叫声清脆的黄鹂鸟儿。
“李叔,听听!怎么样?这叫声比百灵鸟还脆吧?”江振邦对着进屋送点心的管事李叔,下巴扬起,满是炫耀,手指得意地敲了敲鸟笼。
李叔唯唯诺诺应着:“好听,好听。二少爷喜欢就好……”
他垂着眼,并未细看。
没人留意到,那精致的鸟笼食槽的缝隙里,小心地压着一张小小的、裁得方方正正的彩纸。
上面用清秀的朱砂小楷,密密麻麻写着几行缠绵悱恻的字句。
那是阿阮写给二爷的情诗,不敢用华贵的信笺,唯恐留下痕迹,只敢用这廉价的彩纸传递心曲。
……
晚宴的灯烛摇曳生辉,映照着满桌佳肴。
“今日这道蟹粉狮子头,是文惠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鹤年你尝尝。”
吴姨太殷勤地打着圆场,试图缓和气氛。
江鹤年脸色稍霁,但眉宇间的积郁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他夹了一筷子,味同嚼蜡。
江振业坐在父亲下首,眉宇间带着商海征伐后的满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家中愁云的疏离感。
柳文惠默默为丈夫布菜,姿态娴静温婉。
只是,当她递过盛着清汤的细瓷汤匙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汤匙边缘撞在碗沿,发出细微的“叮”声,险些让汤汁溅出。
她忙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那瞬间的失神。
江振邦扒着饭,吃得分外香甜。
藏不住的笑意在他眼底眉梢流窜,连喝汤都比平常更起劲些,发出轻微的“吸溜”声。
主位旁,本该属于江雨蝶的位置,空空如也。
江太太食不下咽,目光一次次忧虑地、不受控制地扫向通往南院那幽深小径的方向。
桌上佳肴琳琅,言笑晏晏。
无人提及江雨蝶。
那空着的座位,如同江家这场精致华筵上一个巨大沉默的无法填补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