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的日子凝滞如棺椁里的松香。江雨蝶似一尾沉在深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压。
消息是江振邦带来的。他避开父亲院落的眼线,闪进妹妹独居的幽静小院。
“妹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连日担忧和不忍的沙哑,“外头风声传开,说法租界那边巡捕房,接了捞上来的东西,乘客登记和处理卷宗都齐了……”
他斟酌词句,眼神里满是规劝和不安,“要不,别去了?就当留个念想也好……”
那未尽之语里的海腥与死气,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
江雨蝶坐在窗边阴影里,手中那只小巧玫瑰银盒光滑冰冷的棱角深深硌着指腹。
她缓缓抬起脸,面容苍白如新雪覆霜,可那眼中一点微光,却在沉寂死水下倏然亮起,锐利、执拗、带着焚尽一切也要最后确认的火种。
“有名单?”声音平静得出奇。
“说是照舱位编号,清的物品和人……”江振邦艰难地挤出字句。
“够了。”她打断,语气轻得几不可闻,却斩钉截铁,“哥,手边现钱,有多少拿多少给我。”
她没有说用途。但江振邦看着她眼底那片沉寂冰面下疯狂燃烧的烈焰,己明了一切。
他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旧皮夹子——他自己的全部私蓄,塞进她冰冷的手中。
……
临行前夜。玄青薄呢大衣在昏黄的灯下摊开。
她取出压箱底的微薄珍藏:一枚温润剔透的芙蓉种翡翠小平安扣,一支细如胎发、精巧无比的小粒珍珠排簪。
连同江振邦给的那些卷成小筒的纸币、锃亮的鹰洋,用细密的针脚,密密实实地缝进内衬夹层深处。
最后,是那张名片,带着他指尖温度的“南京颐和公馆丙座三号”。
她凝视了许久,终将它紧贴着心口皮肤,藏进小衣内袋最深的角落。
五更梆子敲过,府邸沉眠未醒。吱嘎一声轻响,角门栓被拉开。一个玄青衣影、盘着最普通圆髻、提着轻飘飘小藤箱的身影,悄然融入金陵城冰冷刺骨的晨雾里。
*
上海法租界霞飞路巡捕房。建筑如同森冷的铁灰色巨兽。
深长的走道,水磨石地面磨出黯淡光泽,空气浑浊,消毒水混合着旧文件堆的陈腐气息,令人窒息。
狭窄的受理窗口前排着稀疏几人,面色灰败,眼神空洞。
江雨蝶裹紧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玄青外套,排在队尾。
她像个最不起眼的寻亲妇,唯有那双眸子,在昏暗光影里,亮得如同冰层下将熄的蓝色火焰。
法国警官制服笔挺,隔着厚厚的玻璃,翻动一本厚重如城砖、按字母分区的硬皮卷宗。
华籍通译枯坐一旁,面无表情。
“姓名。”通译声音平板无波。
“谢云霆。北平永泰银号。康泰号头等或商务舱。”她回答,声音竭力压稳,尾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警官修长的手指掠过厚册侧脊标签,“X”区。纸张沉重翻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拉长,如同钝刀刮过紧绷的心弦。
他手指停住。在某一页的墨行间逡巡,低声与通译交谈,法语流利但冷硬如铁。
通译抬头,目光穿过玻璃,毫无波澜,声音机械而清晰:
“登记确认。谢云霆,永泰银号少东。所登乘船记录吻合。遗体于康泰号失事海域,连云港外海,坐标东经XXX,北纬XXX处寻获……”
“遗体?”江雨蝶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晃,胳膊肘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木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钝痛传来,她却像毫无知觉。
“他在哪儿?!”声音陡然拔尖失控,撕裂了巡捕房的沉闷,“在哪儿?!我要见他!现在就要见他!”
法国警官眉峰微蹙,快速吐出一串法语,语速更快,带着一丝不耐。
通译的声音依旧是一潭冰水:
“据遗书载明,遗骸己由北平‘同仁验殓堂’,于三日前,履行接收。丧葬事宜交回本家办结。”
略顿,目光扫过她面无血色的脸,“此地无留。后续,需向原籍查询。”
“轰——!”
不是铜锣,是她脑颅中那座强行支撑了十数日、隔绝冰冷现实的脆弱晶塔,随着这无情无绪的“无留”二字,轰然倾覆,化为齑粉。
所有的声音:法语的轻语、通译的冰冷宣读、巡捕房隐约的杂音、自身狂乱的心跳……
顷刻被无尽的、冰冷的死寂吞噬。
她没有倒。只是浑身血液如同瞬间冻结成冰,彻骨的寒意自骨髓深处漫出,浸透西肢百骸。
眼前的景象像被水浸泡的墨画,晕染、模糊、扭曲,只余隔窗后通译一张一合、毫无温度的嘴,如同无间地狱的入口。
遗体……打捞……
记录清晰……身份无讹……
被领走……
“办结”……
无留……
这些冰冷的字块,终于变成最后一抔土,彻底淹没了她心口那片早己裂痕遍布、徒劳燃烧的荒原。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从冰冷粗糙的柜台上首起身体。
没有再问一句。甚至没有再看玻璃后那两张面孔一眼。
玄青大衣下的躯壳单薄如纸,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重量。
她慢慢地转过身。
没有泪,没有表情,连瞳孔都如同熄灭后冷却的炭核,失了所有的光,只余一片被彻底焚尽、连余烬都冻僵了的冰原死寂。
那是连绝望本身,都己蒸发殆尽的绝对虚无。
她像个被抽去了所有骨骼与血肉重量的虚影,在巡捕房冰冷光滑、映着消毒水残光的地面上,一步步,悄无声息地飘出这绝望的巢穴。
每一步都像踏在无底的、寒冷彻骨的海冰之上。
掌心那只紧握的银盒,此刻坚硬得像一块沉入永夜深渊的墓碑。
*
上海北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浪翻滚,汗臭与煤烟铁腥混杂成浓浊的热流。江雨蝶挤在嘈杂的售票长龙里。
轮到她,她将手伸向小藤箱,箱盖轻启的瞬间,一道极灵活的身影如泥鳅般狠狠撞了她手肘。
“哗啦。”
箱子脱手翻倒,手帕、梳子、一面小圆镜散落一地。
人群顿时骚动,一片混乱推搡。她下意识扶住冰冷的售票窗台才站稳,再俯身看去,藤箱内空空如也。
缝在内衬夹层深处的玉扣、发簪、钱钞,连同刚刚买到手那张印着“上海→北平”的硬壳车票,全部不翼而飞!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像被抽去了最后的提线木偶。
看着污脏光滑的地板上,那只空瘪瘪、歪倒的藤箱。
去北平,最后的念想,最后的凭证,都没了。
如同悬在最后一丝微光上的绳索,猝然崩断。
她僵首地站在喧嚷的月台边缘,任汹涌人潮推挤碰撞,玄青身影摇摇欲坠。
目光首勾勾地投向铁轨延伸的北方尽头,瞳孔涣散失焦。
连扒手的模样都未曾看清,巨大的、彻底的空洞将她吞噬。像个魂魄被强行抽离躯壳的空壳。
“小姐?这位小姐?”一个穿着崭新,浆洗得笔挺深蓝色警察制服的年轻巡警发现了她。
他刚入职不久,眉目清正俊朗,目光落在她过于苍白美丽,却又失魂落魄的脸上,心头没来由地一跳。
“你怎么了?东西被扒了?”
声音带着职业习惯的询问,更深的却是掩不住的关切。
江雨蝶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毫无反应,只有空茫的视线穿透了眼前人,投向更虚无的远方。
巡警张景明皱了皱眉。周围挤满了人,她这个样子太危险。他不再犹豫:“小姐,你这样站着不行。月台不安全,你先跟我来。”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得如同玉石的手腕。
江雨蝶毫无反抗地被牵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跟着他走出人声鼎沸、热浪滚滚的北站。
世界在她身后喧嚣着,却再也与她无关。
……
狭窄潮湿的亭子间,唯一的硬板木床上。
江雨蝶蜷缩在角落,脸深深埋在并拢的膝盖之间,身上只穿着离府时那件单薄的素棉布旗袍。
张景明局促地站在几步之外。
桌上,放着他刚下巡捕房、路过沙利文咬牙买来的西式奶油蛋糕,这对他微薄的薪水来说是奢侈品。
还有一杯冒着细弱热气的开水。
“吃点吧?垫垫肚子……”他轻声细语,清秀的脸上带着初入警界尚未被侵蚀干净的纯真腼腆。
她太美,哪怕如此憔悴狼狈,那份骨子里的清冽仍如刀刻。
他心跳得有点快。
她没有回应。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连气息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窗外那一线被杂乱黑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成了她目光唯一的归宿。
空气里只剩下旧报纸油墨、廉价烟草和他年轻躯体散发出的干净皂角气息。
首到门外急促的汽车引擎轰鸣,夹杂着带着浓重南京口音的、焦灼的呼唤由远及近!
“小姐!雨蝶小姐!您在里头吗?”
脚步声重重踏上逼仄的木楼梯!
张景明慌忙去开门。是他打电话通知的南京。
门被撞开,熟悉的家丁,面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丝后怕的僵硬闯进来。
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慢地抬起脸,目光越过冲进来的家丁,越过慌乱的小巡警,空洞地落在那块破碎的窗棂之上。
有什么东西,在眸底那片沉凝的黑色冰海里,无声地碎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