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料峭,薄冰未消的南京长巷。
江雨蝶裹在洗得发白的灰蓝棉袍里,被碧云和一个臂膀结实的老妈子严实夹在中间,往“德仁药铺”走。
她如提线木偶,目光穿过街市热闹喧嚣,空洞地落向远方天际线。
骤然。
人潮缝隙中,一个瘦削挺拔的背影刺入眼帘。
深灰色细呢西服勾勒出宽阔肩线,行走间那份沉着利落的步态,发丝被风拂起露出的那一截耳后干净利落的线条。
“云霆!”
一声凄厉到劈裂喉咙的尖唤,炸开寒风。
江雨蝶如同被滚烫烙铁烫中,爆发出病中不该有的蛮力。
她猛地撞开惊愕的碧云,搡开老妈子阻拦的手,灰蓝袍角翻卷如破蝶,披头散发向那个背影狂扑过去。
“谢云霆,你停下!你等等,你……”
碧云和老妈子的惊叫被风声刮散,街边行人齐刷刷扭头。
眼看,指尖就要触到那深灰色衣袖翻飞的衣角。
那人却理都不理,径首走向停在巷口的漆黑油亮小汽车。
锃亮的车门,从内打开。
一个裹着水獭领华贵裘皮的年轻女子,优雅地扶着男人伸出的戴着白手套的手,款款弯身坐入后座。
临关门那一刹,女子探出头,红唇轻扬对男人说了句什么,阳光照亮她笑靥如花的脸孔。
一个背影定格在江雨蝶凝固的视野里,仅有那侧身轮廓,与那女子笑意盎然的脸庞构成一幅扎心的画。
随即,汽车低吼驶离,卷起尘土,唯余尾气寒烟。
“小姐,认错了,真认错人了!”碧云哭喊着扑上来抱住的江雨蝶
旁边卖麻油馓子的摊主摇着头啧啧:“痴心哟!那是老苏州织锦沈家的新姑爷!刚从法国留洋回来,前日才带了沈大小姐来南京渡蜜月。哪是你那……”
“哈?”人群里一声尖利哄笑,“又犯病咧!江家那个留洋小姐,见个穿西服的后生就当是死了的男人。真是失心疯入骨喽!”
“丢人现眼啊!爹娘的脸皮,都给她踩到秦淮河底。”
窃语、哄笑、鄙夷的目光,结成冰针的网,笼罩住街心蜷缩在冰冷泥污里的灰蓝身影。
碧云和老妈子死命拖拽哭泣:“小姐,回去,咱们回去……”
江雨蝶不再挣扎。
身体软得像滩泥,被强硬架起。
灰败的脸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轿车消失的巷口,瞳孔里有什么光亮东西彻底碎裂,融成一片冰冷死水。
江府深院,暮色西合。
正厅门廊下,穿着锦缎的江鹤年,呆呆地看着仆妇架回那个满脸污泥眼神涣散,仿佛魂灵被抽空的女儿。
寒风卷过他花白的鬓角。
他身形猛地一晃,身旁的江太太慌忙扶住他臂弯,哽咽无言。
老管家垂着头。
只听一声沉重压抑的,如同破旧布袋漏风的叹息。
从老爷喉管深处碾出,随即是更深的被寒风吹散在庭院的沉默。
城南“晓月轩”后巷,逼仄小屋窗棂糊着的油纸被一盏简陋汽灯染成晕黄。
空气里浮着廉价脂粉和炖盅梨膏混杂的暖甜微酸。
阿阮刚拆下繁复发髻,一缕乌发垂落光洁颊侧,低眉敛目坐在方凳上,指尖捻着细针金线,耐心地为江振邦那件宝蓝丝绒长衫破损的内襟缝缀一枚小巧的翡翠盘扣。
“偏一点。对,这里压住金线……”她轻言细语。
江振邦就坐在对面,痴望着灯下她温婉专注的眉眼,炉火在瞳孔深处跳跃。
他喉结滚了滚,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过去,忽然伸手,温热的掌心裹住她捏针捻线的微凉手背。
阿阮低呼一声,指尖一颤,差点扎破布料。
他顺势低头,吻如同滚烫的羽毛,带着无尽怜惜珍重,落在她垂落的额发鬓角,鼻息滚烫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扣子歪点怕什么?人没歪就成。”
他的声音嘶哑含欲。
阿阮颊染桃霞,垂下长睫,只将细软的腰肢更深地倚靠向他灼热的胸膛,任他粗糙手指滑过她细腻的下颌线,流连颈后衣领的边缘。
*
城西。
新派沙龙馆辉煌的暖光,流泻在湿冷的青石阶上。
柳文惠裹紧雪青锦缎斗篷,站在僻静拐角的风檐下,寒风撩起鬓角精心修饰的弧度。
指尖捏着一支未点的细长纸烟,薄荷味混着她惯用的“夜巴黎”香水后调,丝丝缕缕缠绕着等待的焦灼。
她刚打完牌,等车回家。
突然。
黑暗中一只筋骨分明,力道强悍的大手猝然捂死她的唇。
“唔!”惊恐尖叫硬生生闷在掌中。
巨大的拖拽力,将她整个人狠狠掼入侧旁浓稠如墨汁的幽深窄巷。
冰冷粗糙的砖墙,猛地抵住后背。
斗篷细碎纽扣扯崩,碎钻滚落脚边污水。
就在恐惧灭顶,冷汗浸透内衫的刹那。
一股极其霸道极其熟悉的男性气息,一种属于年轻男人才有的近乎侵略性的精神亢奋,如同失控的山火,瞬间蛮横地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
烧焦了她仅存的理智。
“是我。”一个带着喘息、刻意压低却依旧滚烫如岩浆的嗓音,喷在她汗湿的耳蜗深处。
每一个字,都带着狂喜和掠夺的印记。
“想不想我?”
不待她回答。
灼热的唇瓣,恶狠狠碾压覆盖下来。
蛮横的舌尖,不容分说撬开她惊颤的齿关。
带着粗粝烟味的气息,狂暴地灌入。
那不是吻,是撕咬。
是吞噬。
是阔别三月惊涛骇浪后的疯狂宣泄。
柳文惠大脑一片空白。
被那记忆掀翻,身体深处的熔岩,被瞬间点燃喷发。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张开了双臂,身体疯狂贴紧。
唇齿间只余窒息混乱的“唔嗯”声,被更深的吻碾碎吞噬。
斗篷滑落肩头。
单薄旗袍后背,被冰冷粗糙的墙壁磨得生疼,却恍若未觉。
远处电车的叮铃声和沙龙馆隐约的管弦乐,都成了这场失而复得,疯狂越轨情事的遥远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