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惠腕间新换的翡翠镯子翠滴，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脸上精心敷了巴黎带回的珍珠细粉，薄薄一层胭脂膏晕染开来，眼角眉梢都似染着微醺的桃红，是脂粉也遮不住的艳色。
连身上那件素来显老气的墨绿团金福字锦缎旗袍，如今穿起来也腰身袅袅，别有一股丰腴风流。
“今晚牌局散了？”江振业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案头堆着丝厂扩建图纸。
他随口问道，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时却顿了一瞬。
柳文惠正低头将一只钻石发卡别进梳得一丝不苟的云鬓，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应道：“嗯。陈家少奶奶手风太盛，散得晚些。”
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牌桌疲态。
她避开丈夫探寻的目光，拿起妆台上镶珐琅的小银剪，假意修剪着瓶中那支昂贵的欧月玫瑰刺。
江振业盯着她莹白后颈在灯光下细腻的弧度，还有那旗袍下起伏的丰盈线条，喉结微微滚动，一股燥热窜上。
他放下图纸起身走近，带着雪茄和账簿油墨的气息，伸手欲揽那纤腰：“这月季倒是衬你。”
柳文惠身体极细微地一僵。
她飞快侧身，那剪刀尖险些擦到自己指腹。
她强笑道：“刺还没剪完呢，当心划了手。”
顺势将那枝月季往他怀里一塞，“香着呢，闻闻？”
人却己端着花瓶，走到窗边书案上放下。
江振业接过花，眼底那一丝热切，被她巧妙地回避浇熄，只余下疑惑和一缕隐隐的不快。
他捏着花茎，看着妻子背对他的身影，就好像墨绿锦缎包裹下，起伏如熟透的水。
江振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莫名躁意。
妻子真是越来越美！
＊
南京城流言纷纷。
江府门前的石狮子，都仿佛被指指点点浸染。
街坊茶楼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暗讽的段子惹得底下哄堂大笑，目光都不时瞟向江府方向。
连江雨蝶偶尔被碧云搀扶着，在南院廊下透口气，院墙外路过的窃窃私语，都能顺着寒风钻进耳朵：
“看见没？那个就是……”
“唉，作孽啊……”
“听说谢家那少爷，要人才有人才，还是哈佛高材生，真是可惜喽……”
江雨蝶空洞的眼神，更添一层寒霜。
江鹤年本就花白的头发，一夜全白。
他不再咆哮，常常枯坐在书房太师椅里，对着窗外枯瘦的梧桐枝丫发呆。手里常捻着女儿幼时穿过的一只小巧红绒虎头鞋。
“鹤年。”江太太端着一碗熬得软烂的冰糖银耳羹进来，声音含着泪，“这样下去不行啊！蝶儿她……再困在这里，真会疯掉！”
“那你说怎么办？”江鹤年猛地将虎头鞋摔在案头，声音疲惫沙哑，带着无处发泄的暴怒与更深重的无力，“难道真让她跑北平去？再丢一次？再被扒一次？横尸街头吗？”
“不，不是。”江太太忙放下羹碗，“你看，雨霏那……”
她迟疑着，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上海离得远些。那地方大，洋派！人也杂。兴许，蝶儿换个地方，没这些闲言碎语。又有亲姐姐姐夫照看。心情能稍缓些？”
江鹤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疲惫地合上眼。
许久，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如同卸下千斤重担：“去封信。让雨霏来接。”
上海霞飞路。
一栋奶黄色外墙，白色雕花阳台与巨大落地玻璃窗错落相间的欧式花园洋房。
巨大的水晶吊灯，在客厅天花板上倾泻下柔和璀璨的光芒，映照着光可鉴人的红橡木地板。
室内静谧，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咖啡和一种不知名昂贵香花的混合气息。
江雨霏裹着一件淡紫色繁复蕾丝滚边的真丝晨袍，斜倚在宽大柔软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
烫得一丝不苟的大卷发挽向一侧，露出纤长颈项和硕大的南洋珍珠耳坠。
她手指涂着鲜红的蔻丹，随意翻着最新一期《巴黎时装杂志》。
穿着考究丝绒背心，打着领结，神情精干的男管詹姆斯·李，垂手侍立。
“南京？爹又搞什么名堂？”江雨霏微微蹙起描画精致的远山眉，声音带着点上海滩特有的漫不经心的骄矜。
“接雨蝶？那丫头还没从谢云霆那船破事里缓过来？爹也真是！把她看得太金贵了。”
她虽如此说，眼底到底有些怜悯。
“是，太太。亲家老爷信里说，让二小姐来上海散心一阵子，避开是非。”
管家语气恭谨。
“行吧。”江雨霏合上杂志，“收拾东面那间大客房，床品都要新拆封的卡利莫特精纺埃及棉。还有，”
她站起身，晨袍如水波流淌，“交代厨房，明日早餐的芝士，要换孔泰孔普隆德堡牌的。蝶丫头在英国呆了几年，怕是只吃得惯这些洋派讲究玩意儿。”
“去上海？”
当母亲将这个决定，艰难地告知病榻上的江雨蝶。她那双死水般的眸子，奇异地亮了。
“上海！” 干裂苍白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音节。
她的眼睛里，点燃了一点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星火。
她急迫地点头应了，挣扎着自己扶着床柱坐起。
“姆妈，快点收拾。”她催促一句，眼神望向窗外更广阔的南方天空。
上海！
谢云霆就是在那里，被人接回的北平。
也许，她还能找到一点他最后的踪迹。
那里是她唯一能抓住，可能与那片吞噬了他的海域，更靠近一点的地方。
一丝微弱希望，如同烛火在深海中摇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