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似乎凝滞了短短一瞬。
谢云霆定定看着她那双盛满希冀、亮如星辰的眼睛。
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带着温柔歉意的深邃。
这短暂的沉默像一阵微凉的风,轻轻拂过江雨蝶方才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心。
“你不愿意吗?”她的声音低了些许。
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上的细褶,明亮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水汽。
一声极轻极柔的叹息,拂过她的额发。
谢云霆低下头,温热的唇极其珍重地印在她微凉的额角。
“雨蝶,我不是不愿……”他的声音低沉温和。
“你聪慧过人,学贯中西,若去教书育人,定比许多人做得都好。只是……”
他斟酌着用词,将那份沉重的规矩尽量说得轻柔。
“爹的性子你最是清楚。在他心里,‘谢家长媳’这西个字,分量如山。”
“他容不得这匾额前,沾染半分外界的风雨尘嚣。”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心,语气带着哄慰和承诺,
“‘抛头露面’在谢家,是禁忌的铁律。但,别怕。万事有我。”
“你若真想做些事,我们慢慢来,总会有法子,好不好?我答应你,定会替你周全。”
他不想她继续沉浸在这份失落里,指尖滑到她腰间,带着点逗弄的力道轻轻一捏。
故意岔开话题,语气变得促狭而充满暖意:
“好了,小眉头再皱就不漂亮了。你说你喜欢教孩子,那不如我们俩赶紧多生几个?”
他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让你这个当娘的,就在家里,一个接一个地教。”
“从小教他们看英文报、讲西洋故事、学新式学问,保管教得比外面学堂还好!”
“爹看在眼里,指不定多欢喜呢。”
他指尖的痒意和他大胆的话语瞬间冲散了江雨蝶脸上的失落,热辣的红晕迅速蔓延开来。
“哎呀,谢云霆!”
她羞赧地抬手就去捶他结实的手臂,“谁、谁要跟你生那么多个?还排着队教!你当我是教书先生还是母……”
她不肯说下去。
谢云霆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宠溺满足,一把抓住她挥舞的小拳头,连人带拳整个裹进自己宽厚温暖的怀抱里紧紧抱住。
“怕什么?生多少我们都养得起,教得起!”
他笑着,胸膛的震动传递到她身上。
“现在不想了。等晚上回去,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他说着,不再看那些华美的绸缎,半揽半抱着怀里那兀自红着脸,羞恼地推拒着他的小妻子,脚步轻快而坚定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们迈出店门,暖洋洋的春日阳光瞬间拥抱住全身的一刹那:
一阵极其轻微,若有似无的带着冷冽雪松与烟草余韵的独特气息,如同幽灵般极其短暂地掠过他们身后。
随即,被“得月楼”斜对门那间门楣高悬“韫玉斋”匾额的古董店内,飘出更为浓郁沉厚的檀香气息彻底覆盖、吞噬,再无踪迹可寻。
*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平湖秋月”的水榭上,粼粼波光映照着朱漆雕栏。
江雨蝶刚掰碎手中最后一块饵饼,正要撒向水中那群簇拥着橘红绸缎般的锦鲤。
“少东家!少东家!”
一声急切、刻意拔高的呼唤,骤然从水榭通往岸边的小径那头传来,打破了水面的宁静。
江雨蝶循声望去。
只见,谢云霆的贴身随从阿诚正急匆匆地小跑过来,额角沁着细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灼。
谢云霆闻声转身,眉头微蹙。
“阿诚,何事如此慌张?”
阿诚在几步外站定,喘了口气,目光飞快地扫过江雨蝶,随即恭敬地对着谢云霆躬身道:
“少东家,方才码头那边递来急信。说是永泰南京分号那边出了点岔子。”
“事关一批刚交割的丝款票据,好像是票面金额出了纰漏。
“分号经理急得跳脚,派了快马加鞭的信差追到杭州来,务必要您亲自过目定夺。人就在码头候着呢。”
“票据纰漏?”谢云霆神色一凛,眉宇间瞬间凝聚起商人的锐利。
“数额多少?哪家银行的票?”
“具体数额信差没说清,只说数额不小,牵扯到汇丰的期票。”
阿诚语速很快,很紧迫,
“经理说兹事体大,非得您亲自处理不可,怕下面的人说不清楚,耽误了补救时机。”
谢云霆的眉头锁得更紧。
南京分号是他近期重点梳理的环节,票据问题非同小可,尤其是牵扯到汇丰。
他下意识地看向江雨蝶。
江雨蝶脸上的轻松笑意也淡了。
她虽不懂具体商事,但“数额不小”、“汇丰期票”、“补救时机”这些词的分量还是听得出来。
她立刻道:“云霆,正事要紧。你快去吧。”
谢云霆眼中掠过一丝歉意。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颊,指腹轻轻着她微凉的肌肤:“雨蝶,对不住,本来说好……”
江雨蝶反手握住他的手,眼神清澈而坚定:
“我知道轻重。你快去处理。我就在这儿等你,看看鱼,喂喂鹅,不会乱跑的。”
她努力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我等你回来,咱们接着喂鹅,看谁的嗓门大。”
谢云霆低下头,温热的唇极其珍重地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好,乖乖等我。最多半个时辰,我一定回来。”
他的吻轻柔却坚定,如同烙印,“就在这水榭附近,别走远。”
“嗯。”江雨蝶用力点头,推了推他,“快去吧。”
谢云霆不再犹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跟着阿诚朝码头方向疾步而去。
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岸边葱茏的树影和人流之中。
水榭重归宁静,唯有锦鲤搅动水波的轻响和远处白鹅偶尔的嘎嘎声。
江雨蝶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失落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一块饵饼,走到水榭边缘的凭栏处。
掰碎了,一点一点抛向水中。
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她看着锦鲤争食,看着白鹅笨拙地追逐漂浮的饼渣,努力让自己沉浸在眼前的闲适里。
她轻轻哼起一支在英国留学时学会的轻快小调,试图驱散那点等待的焦灼和突如其来的孤单感。
就在这时。
一片带着靛青绸面光泽的巨大阴影,温柔地笼罩下来。
瞬间隔绝了头顶暖融融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一片清凉的阴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