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裹着暑气钻进陈山家的纱窗,在斑驳的墙皮上掀起一层细灰。
陈诺把书包甩在木椅上,金属搭扣磕出一声闷响。她早上出门时带的笔记本还摊开着,油墨洇开的字迹里浸着印刷厂同事的证词——“陈师傅去年背发烧的小王去诊所”
“他连车间的流浪猫都喂”。
这些字句被她攥出褶皱,像团化不开的雾。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班级群的消息提示音刺得她耳膜发疼。最上面一条是班长的:“大家别信那些传言,陈诺爸爸肯定是好人。”
可往下划,未读的红色气泡里跳出条链接:《独家!河道浮尸案丈夫曾当街殴打妻子,目击者:他掐着脖子往墙上撞》。
陈诺点进去,网页加载的间隙,她瞥见右下角的账号名——“深度追踪”。这是个新冒头的自媒体,三天前还在做“网红奶茶测评”,现在头像换成了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寸头,格子衬衫,斯斯文文的,简介写着“用真相撕开黑暗”。文章配图是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两个影子纠缠在巷口。
陈诺眯起眼——那分明是去年冬天,她妈摔了一跤,她爸蹲下来给她揉脚踝。可文字描述成“陈山将妻子抵在墙上,双手掐住其脖颈长达三分钟”。
评论区己经炸了:“早就说他是凶手!”
“这种人就该死刑!”
“听说他女儿跟他一个德行,昨天在学校还跟同学打架”
最后一条像根针,扎得陈诺眼眶发热。
上午在操场,隔壁班李小雨举着手机冲她喊“杀人犯的女儿”,她推了对方一把,现在成了“当街斗殴”。
她摸出兜里的校牌,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突然想起妈妈说过:“诺诺的手最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
客厅传来茶杯轻碰桌面的声响。陈诺抬头,看见父亲站在门口,灰蓝色工装裤膝盖沾着油墨,手里端着茉莉花茶——她从小到大最爱的。
“吃饭了。”陈山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黄昏的光,三天前还没这些白头发的。
“爸,你别往心里去。”陈诺接过茶杯,茶水己经凉了。陈山扯出个笑,嘴角抖得厉害:“爸没事。就是...你同学要是说什么,你别跟他们争。”
他转身往厨房走,背影佝偻得像片被风刮歪的墙皮。
手机又震了。
“深度追踪”更新了视频,博主林浩站在河道边,背后拉着警戒线,压低声音:“经过我们调查,陈山在案发前一个月曾购买过一把杀猪刀——”
画面切到五金店监控,模糊的工装身影闪过。“虽然店主说这是普通家用,但结合抛尸用的蛇皮袋、分尸手法...”
陈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那监控里的工装是灰绿色,她爸的工装是深蓝色,她记得清楚——上周他还说“蓝布耐脏”,蹲在洗衣盆前搓了半宿。
“爸,你看!”她举着手机冲进厨房,陈山正往碗里盛饭,水蒸气糊在他眼睛上。
“他们说你买了杀猪刀,可那根本不是你!”
陈山摘下眼镜擦了擦,凑近看屏幕:“是,不是我。”
他声音平静得反常,“诺诺,吃饭吧。”
“可他们在造谣!”陈诺急得眼眶发红,“我要去评论区澄清,我要——”
“没用的。”陈山打断她,把饭碗轻轻推到她面前,“你妈走的那天早上,还说要给你做可乐鸡翅。”
他夹了块土豆到她碗里,“多吃点,明天还要上学。”
陈诺盯着碗里的土豆,突然想起今早去印刷厂,张叔拍着她肩膀说:“小陈啊,我们都信你爸。”
可网上那些人,他们没见过爸爸给流浪猫搭纸箱子,没见过他给车间的孤寡老人送月饼,他们只信“深度追踪”。
她点开“深度追踪”的后台私信,林浩的对话框跳出来,最新一条是广告商的:“报价涨三倍,先签季度合同?”配图是银行转账记录,六位数的数字刺得她眼睛疼。
“哥,那篇殴打妻子的文章,目击者是真的吗?”
她鬼使神差发过去,手心里全是汗。
对方秒回:“当然是真的,有录音为证。”
陈诺攥紧手机,指甲掐进掌纹里。她知道那所谓的“录音”是什么——小区门口遛狗的王大妈说“小两口偶尔拌嘴”,被剪辑成“他吼‘再闹就丢进河里喂鱼’”;五金店老板说“买刀的人穿工装”,被写成“陈山购买杀猪刀”。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陈诺望着茶几上母亲的遗照。照片里时薇穿着红裙子,头发被风吹得,笑得很灿烂。
她摸出兜里的笔记本,油墨味混着茉莉茶香,在鼻尖萦绕。
“爸,”她轻声说,“我明天去五金店,找老板开证明。”
陈山正在夹菜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睛有点红:“好。”
饭桌上很静,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陈诺扒拉着米饭,忽然听见父亲极低的一声叹息:“诺诺,要是...要是有天他们真信了,你别恨爸。”
“我不恨。”陈诺把碗底的饭粒扒得干干净净,“我信你。”
夜色漫进来时,陈诺坐在窗台上,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发白的指尖。
“深度追踪”的新文章又上了热搜,标题是《细思极恐!浮尸案丈夫竟有精神病史》。
她划到底部,热评第一是:“建议立刻枪毙,为民除害!”
风掀起她的校服裙摆,她望着楼下路灯下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父亲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在暴雨里挣扎的草。可草的根还扎在土里,她想,只要根还在,总会再长出来的。
她打开备忘录,开始整理明天要去的地方:五金店、小区物业、王大妈家。每写一个名字,就画个小勾,像小时候做数学题。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可陈诺知道它还在那里,等着云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