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光被纱窗滤成灰蓝,斜斜切过陈山家的水泥地。
他蜷缩在褪色的人造革沙发里,膝盖抵着胸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里的棉絮——那是时薇上个月缝补的,说是怕棉絮扎到诺诺的手。此刻棉絮从补丁边缘探出头,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他盯着屏幕亮起又熄灭,亮起又熄灭。最新一条是社区群的@全体成员:"河道命案相关人员注意,勿信谣传谣,配合调查是公民义务。"
可往下翻,业主群早炸了锅,九张未打码的案发现场照片被转了二十多轮,有人劝他:"陈山你老婆穿的红内裤是不是你买的?"
窗外传来塑料瓶碰撞的脆响,是对门王婶在倒垃圾。
陈山听见她跟楼下车行老板老张嘀咕:"我早说那两口子不对劲,前儿个还听见时薇在屋里哭,陈山吼'死了清净'——"
话没说完被老张拽走,可尾音还是飘进来:"要我说,这男的面相就阴。"
陈山喉咙发紧,抓起茶几上的搪瓷缸灌了口凉水。缸底沉着半片茶叶,像片沉在河底的枯叶——今早他在派出所看到时薇的尸检报告,法医说她胃里有没消化的青菜叶,应该是午饭后遇的害。时薇向来午饭吃得早,十二点半准端着饭盒回家,那天她拎着超市塑料袋进门,说买了打折的上海青,"诺诺爱吃清炒的"。
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烟盒,抽出根烟,打火机"咔嗒"响了七次才窜出火苗。青烟漫过他泛红的眼尾,落在墙上那张结婚照上。照片里时薇穿着租来的红裙,鬓角别着塑料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局促地搂着她的腰。
相框边角磕出了豁口,是去年诺诺摔的,时薇用透明胶缠了三圈:"照片坏了能补,人要散了可就真没了。"
手机又震动,是本地论坛的推送:"独家!死者丈夫陈山工作单位同事爆料:'他最近总说老婆花钱大手大脚'"。
陈山点开,配图是印刷厂车间的模糊照片,他站在印刷机前,袖子卷到胳膊肘,后颈晒得通红——那是上周三,他替请假的老张多上了个班,为了多赚两百块加班费。时薇知道后骂他"不要命",可晚上还是给他煮了姜茶,说"胃寒别喝凉水"。
"爸。"陈山惊得烟头掉在裤腿上,烫得他跳起来。诺诺站在玄关,校服领口沾着蓝墨水,书包带子歪在肩上。她伸手拍掉他裤腿的火星,说:"张老师让我提前放学,说...说同学家长找校长了。"
陈山蹲下来,替她理了理歪掉的红领巾。诺诺的校服是时薇改的,去年她长个子,时薇把旧校服接了段蓝布,针脚歪歪扭扭:"等发新校服就换,现在凑合穿。"
此刻那截蓝布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原布料。
"他们说什么?"陈山声音发哑。
诺诺低头抠着书包扣:"说...说我爸是杀人犯,不让我跟他们玩。"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但我跟他们说,我爸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上周他还把爬到厨房的蟑螂装进盒子里,拿到楼下放生!"
陈山喉结动了动,伸手摸她发顶。诺诺的头发软乎乎的,跟小时候一样。他记得女儿五岁那年,时薇在菜市场跟人吵架,为了两毛钱的葱。
诺诺躲在他身后,拽着他衣角小声说:"爸,我不饿,咱们回家吧。"手机又亮,是派出所李警官的消息:"明天上午九点,带身份证来所里补笔录。"
陈山盯着屏幕,突然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玻璃与木纹碰撞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说:"诺诺,你妈...走前有没有说什么?"
诺诺的手指绞着校服拉链,摇头:"她说去超市买盐,让我写完作业看会儿电视。"
她吸了吸鼻子,"我等了她三个小时,打了七个电话,都没人接..."
陈山的指甲掐进掌心。
时薇的手机是在河道边的草丛里找到的,屏碎得像张蜘蛛网,最后一个未接来电是诺诺的,时间显示14:23——那时时薇己经被装进蛇皮袋,沉进了河底。
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收冰箱彩电——旧报纸旧纸箱——"
陈山望着窗台上时薇种的绿萝,叶子蔫头耷脑的,她走前还浇过水。他突然站起来,拉开阳台的储物柜,翻出个铁盒。里面是时薇的首饰盒,银镯子、珍珠发卡,还有枚掉了钻的戒指——那是他们结婚七周年,他用半个月加班费买的。
"那天她戴的就是这个。"陈山捏着戒指,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戒面上,折射出微弱的光,"法医说在红内裤里发现的,说是物证。"
诺诺凑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戒指:"妈说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比钻石还金贵。"
陈山喉咙发涩。时薇总说,戒指是"陈山牌"的,全世界只此一枚。去年她生日,他开玩笑说"等有钱了换个大的",时薇拍他胳膊:"换什么换?你挣的钱够给诺诺交学费就行。"
手机第三次震动,这次是短视频推送,标题刺得人眼睛疼:"河道浮尸案丈夫被扒:沉默背后藏着多少秘密?"
陈山点开,画面里是他今早从派出所出来的样子,低头缩肩,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弹幕刷得飞快:"一看就是心虚"
"杀人犯还装可怜"
"建议死刑"。
诺诺突然抢过手机,用力按了关机键。她的手在抖,说:"爸,别理他们。我明天去学校,把那些说你坏话的人都骂回去!"
陈山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摸了摸她的头:"别跟人吵架,咱们...咱们只要说实话就行。"
可说实话有用吗?今早李警官问他"案发时在哪",他说"在印刷厂加班",监控能作证;问"跟妻子有矛盾吗",他说"偶尔拌嘴,没动过手",邻居老张能作证;问"为什么红内裤里有你的戒指",他哑了——那是时薇上个月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说"诺诺大了,咱们得攒钱给她买电脑",他说"戒指留着吧,当念想"。
暮色漫进窗户时,陈山煮了碗番茄面。时薇总说他煮的面太酸,可诺诺爱吃。
他看着女儿呼噜呼噜喝汤,突然想起今早路过菜市场,卖菜的刘婶拉着他说:"小陈啊,你可得说实话,要是真...我们也能理解。"
理解?理解什么?理解他杀了跟自己过了十二年苦日子的老婆?理解他为了两毛钱的葱跟她吵架,却在她胃疼时跑三条街买胃药?理解他把加班费藏在鞋垫里,就为了给她买件过年穿的新袄?陈山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光,碗底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诺诺收拾碗筷时,他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突然想起时薇常说的话:"日子苦点没事,只要人在,总能熬出头。"
可现在人没了,他还在熬,熬着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熬着那些刺人的目光,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的真相。
他摸出烟盒,发现己经空了。于是起身去阳台,望着楼下被风吹得摇晃的晾衣绳——上面还挂着时薇的蓝布围裙,洗得发白,口袋里沾着点菜叶渣。
风裹着河道的潮气吹上来,陈山眯起眼。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可这声音太轻了,轻得被舆论的喧嚣淹没,轻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诺诺在屋里喊:"爸,该睡觉了。"
陈山应了声,转身回屋。经过镜子时,他瞥见自己的脸——胡茬没刮,眼睛通红,活像个真正的犯人。他突然想起今早派出所外,有个举着手机的年轻人冲他喊:"陈山!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说"我没杀人"?说"我冤"?说"求你们信我"?可没人信。陈山关上灯,躺到床上。黑暗里,他听见诺诺在隔壁翻书的声音,听见窗外的风穿过河道的声音,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想,或许他该说点什么,可张开嘴,却只吐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混着满屋子的沉默,在夜色里慢慢散开,像块沉在河底的石头,捞不起来,也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