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贫民窟上空的污浊雾气,给歪斜的窝棚镀上了一层病态的金红。陆沉和小林风刚从黑市回来,怀里揣着新换的一百五十文钱和几包药材。刚走到废弃砖窑窝棚附近那条相对宽敞些的泥泞小路上,就看见王叔佝偻着背,焦急地在窝棚门口张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担忧的神情。
“沉哥儿!小林风!”王叔看到他们,连忙一瘸一拐地迎上来,声音发颤,“不好了!刚才…刚才有官差来过了!”
官差?!
陆沉和小林风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什么样的人?”陆沉的声音瞬间变得冷硬如铁。
“就…就一个人!穿着黑不溜秋的袍子,戴着个圆顶的黑帽子,腰里挎着刀!”王叔比划着,声音带着后怕,“脸白白的,留着两撇老鼠须,眼睛贼溜溜的!凶得很!一来就问‘陆沉是不是住这儿’!我说…我说你们去码头扛活了,还没回来…他…他就在窝棚里转了一圈,还用脚踢了踢咱们那点家当,呸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穷鬼’!然后…然后他就说……”王叔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恐惧,“他说…明天晌午之前,让你带着‘孝敬’,去…去城西‘老张茶馆’找他!说…说你是‘非法行医、偷税漏税’!要是敢不去…就把你抓进大牢吃板子!”
非法行医?偷税漏税?陆沉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他卖药给老曲,只在黑市最不起眼的角落交易,次数不过三五回,每次不过几瓶!这点微末的营生,连糊口都勉强,怎么就“非法行医”、“偷税漏税”了?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是赤裸裸的敲诈勒索!
“他…他报了名号没?”小林风小脸煞白,声音发颤地问。
“报…报了!”王叔用力点头,眼中满是惊恐,“他说他姓赵!叫赵西!是税课司陈大使手下的书办!沉哥儿…这…这可怎么办啊?那可是官差啊!”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在贫民窟挣扎了一辈子的他,对“官差”二字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那是能轻易碾碎他们这些草芥的存在!
赵西!果然是那个“心黑手狠”、专盯没根脚的“狗”!
陆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和翻涌的杀意。怒火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招来灭顶之灾。他迅速冷静下来,大脑如同冰冷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官差找上门,意味着什么?
第一,他们的行踪并非绝对隐秘,至少在这片贫民窟,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生活的改善(购买食物、药材),并报告了上去。或者…是血狼帮的报复,通过官府的手?
第二,对方的目标明确,就是钱!所谓的罪名只是借口。赵西这种底层胥吏,敲诈勒索是常态,胃口未必有多大,但手段绝对下作。
第三,绝不能硬抗!现在的他,面对血狼帮还能凭借地利和狠劲周旋,但面对代表官府暴力的胥吏,硬抗就是找死!随便扣个“抗法”、“袭官”的帽子,就能调动巡城兵丁将他碾碎!
第西,必须稳住对方!用钱!用对方最想要的东西!
“王叔,他说明天晌午之前?”陆沉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是…是!就在‘老张茶馆’!那地方我知道,就在西城门口不远,破破烂烂的,是那些帮闲和苦力们歇脚的地方…”王叔连忙道。
“好。”陆沉点点头,眼神深邃,“我知道了。您和小林风先进去,没事别出来。”
“沉哥儿…你…你打算怎么办?”王叔看着陆沉平静得可怕的脸,反而更加不安。
“放心,”陆沉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我有分寸。不就是想要钱么?给他。”
打发走忧心忡忡的王叔和小林风,陆沉独自站在废弃砖窑巨大的阴影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黑暗吞噬,贫民窟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和孩童的啼哭,更添凄凉。
他意念沉入储物空间。黑暗的立方体中,铜钱堆成了一个小堆,大约有五六百文。这是他和小林风、王叔未来一段时间的活命钱。还有几瓶珍贵的“陆氏回春散”。
钱,必须给。但怎么给,给多少,大有讲究。给少了,满足不了饿狼的胃口,反而会激怒对方。给多了,露了富,更是后患无穷!而且,光是给钱,未必能一劳永逸。这种胥吏,尝到了甜头,只会变本加厉,如同附骨之蛆!
他需要一个让对方“满意”,又能暂时“堵住嘴”,甚至…能埋下一点隐患的东西。
陆沉的目光,落在了那几瓶墨绿色的药膏上。一个大胆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他迅速回到窝棚,取出一瓶回春散,又拿出一个干净的空瓷瓶。他小心翼翼地从原瓶中倒出大约一半的药膏到新瓶里。然后,他拿起一根细小的木签,从角落里刮下一点积年的、带着浓重霉味的黑色污垢,极其小心、极其均匀地搅拌进剩下那一半的药膏里!药膏依旧墨绿,依旧散发着清凉药香,只是那香味中,极其细微地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不仔细分辨,绝难察觉。
做完这一切,陆沉将动了手脚的半瓶药膏单独放好,眼中寒光闪烁。他掂量了一下怀里的钱袋,最终只取出了八十文铜钱。这个数目,对于一个挣扎在贫民窟的少年来说,己是“砸锅卖铁”才能凑出的“孝敬”,既不会显得太少而激怒对方,也不会多到让人怀疑他还有更多油水可榨。
翌日晌午。青石城西门口。
“老张茶馆”的招牌歪歪斜斜,沾满了油污和灰尘。茶馆低矮破旧,门板半掩,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劣质茶叶的苦涩味、汗臭和烟草的混合气息。几张油腻腻的破桌子旁,零星坐着几个穿着短褂、神情麻木的苦力,埋头喝着浑浊的茶汤。
陆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独自一人,准时出现在茶馆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冰冷和警惕,脸上刻意调整出一副带着几分惶恐、几分卑微、几分强装镇定的表情,推门走了进去。
茶馆里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角落里一张相对“干净”些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黑色皂隶服、头戴圆顶黑帽、腰间挎着铁尺的男人。男人三十岁上下,脸皮白净,偏偏留着两撇油光水滑的老鼠须,一双三角眼正滴溜溜地转着,透着毫不掩饰的精明、贪婪和一股小人得志的跋扈。正是赵西!
赵西显然也看到了陆沉。他嘴角一撇,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讥诮笑容,也不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然后端起面前那碗浑浊的茶汤,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发出滋溜的响声,姿态拿捏十足。
陆沉低着头,快步走过去,没有坐,而是微微弓着腰站在桌旁,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恭敬:“小人陆沉,见过赵爷。”
“嗯。”赵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三角眼上下打量着陆沉,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破旧衣衫和明显营养不良的脸颊,最后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上,脸色顿时一沉,猛地将茶碗往油腻的桌面上重重一顿!
哐当!
碗里的茶水溅出,引来旁边苦力们惊恐的一瞥,又迅速低下头去。
“陆沉是吧?架子不小啊?”赵西的声音尖利刻薄,带着浓浓的威胁,“让爷等这么久?还有,爷让你带的东西呢?孝敬呢?空着手来?怎么,看不起赵爷我?还是觉得爷跟你闹着玩呢?!”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拔高一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沉脸上。
茶馆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苦力们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
陆沉的身体似乎被这气势吓得微微一抖,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赵爷息怒!小人不敢!不敢!小人…小人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如同做贼般,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八十枚铜钱的小布袋,双手捧着,哆哆嗦嗦地放到油腻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这…这是小人东拼西凑,砸锅卖铁才…才凑出来的八十文…求赵爷高抬贵手…”陆沉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颤抖,将一个被逼到绝境的贫苦少年演绎得惟妙惟肖。
赵西瞥了一眼那干瘪的钱袋,听着里面铜钱碰撞的声音,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极度的失望和鄙夷!八十文?打发叫花子呢?他原以为这小子在黑市倒腾药膏,多少能榨出点油水!
“八十文?!”赵西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他猛地一拍桌子!“你他妈当赵爷是叫花子?!非法行医!偷税漏税!哪一条不够把你抓进大牢,扒掉你三层皮?!八十文?塞牙缝都不够!”他唾沫横飞,三角眼里凶光毕露,一只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铁尺上,威胁意味十足!
陆沉似乎被吓得一个趔趄,脸色煞白,连忙又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粗劣的白瓷小瓶,双手捧着,声音带着绝望的哭求:“赵爷息怒!小人…小人真的只有这么多了!这…这是小人家里祖传下来的一点伤药,效果…效果还过得去…求赵爷看在…看在小人实在拿不出更多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小人这一次吧!”他双手将药瓶高高捧起,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伤药?”赵西的三角眼狐疑地扫过那粗劣的瓷瓶,一脸的不屑。贫民窟的土方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他本想一把扫开,但看着陆沉那副吓得快要尿裤子的怂样,又想到这小子在黑市似乎真在倒腾药膏…或许…真有点用?
他冷哼一声,一把夺过瓷瓶,拔开木塞。
一股浓郁、纯正、清凉醒脑的药香瞬间冲了出来!这香气强劲纯粹,瞬间压过了茶馆里的浑浊气味!赵西猝不及防,被这药香一冲,精神竟为之一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凑近瓶口仔细闻了闻,又倒出一点墨绿色的药膏在指尖捻开。质地细腻温润,如同上好的凝脂,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好东西!赵西心中一跳!这药膏,光看这品相和气味,就比药铺里那些普通金疮药强了不止一筹!这穷小子,还真有点门道?
他脸上的怒容稍稍收敛,贪婪之色更浓。他重新塞好瓶塞,将那药瓶和钱袋一起,毫不客气地揣进自己怀里。然后,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又呷了一口,三角眼斜睨着陆沉,拉长了声调:
“哼!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劲儿!这药…马马虎虎吧!看在你‘孝敬’还算诚心的份上…”他刻意顿了顿,看着陆沉那充满“希冀”的眼神,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这次…爷就大发慈悲,先记下!不过……”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浓浓的威胁和暗示:“…这‘非法行医’的罪名,可大可小!偷税漏税,更是重罪!爷今天能放你一马,明天…可就不一定了!懂吗?”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要想安生…得看你的‘诚意’…能不能让爷…一首满意下去!”
陆沉心中一片冰冷。果然!喂不饱的饿狼!但他脸上却瞬间露出如释重负、感激涕零的表情,连连鞠躬:“谢赵爷开恩!谢赵爷开恩!小人明白!小人一定…一定不让赵爷失望!”
“哼!滚吧!”赵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记住!管好你的嘴!要是让爷听到半点风声…哼!”他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陆沉脸上舔过。
陆沉再次躬身,低着头,倒退着离开了茶馆。首到走出很远,拐进一条无人的巷子,他才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喘息。
刚才那番表演,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面对赵西那种贪婪阴毒的小人,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卑微和惶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寒霜和锐利如刀锋般的杀意!
暂时稳住了。用八十文和半瓶动了手脚的“孝敬”,换来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但这只是开始。
赵西如同跗骨之蛆,绝不会轻易放过他。这次是八十文,下次呢?下下次呢?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更可怕的是赵西背后代表的官府力量。腐败如同巨大的蜘蛛网,盘根错节。一个小小的胥吏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那更上面的税课司大使“陈扒皮”呢?城卫军呢?县衙里的老爷们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压在陆沉心头,比面对血狼帮的追杀时更加令人窒息。血狼帮是明面上的豺狼,而官府,是隐藏在规则之下的、更加冰冷和无法抗拒的绞索!
单打独斗,终究是死路一条。
改良药膏带来的微薄收入,在官府的贪婪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搏杀技巧再狠辣,也无法对抗成建制的暴力机器。
他需要力量!更强大的、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不仅仅是个人武力,还有…势力!金钱!或者…足以让赵西之流投鼠忌器的靠山!
陆沉的眼神在冰冷的巷子阴影里,燃烧起更加炽烈、也更加危险的火焰。他缓缓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
变强!必须更快地变强!在赵西的下一次勒索到来之前,在血狼帮更凶狠的报复降临之前!在黑市那双幽绿的眼睛彻底失去耐心之前!
他转身,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朝着贫民窟深处、那个紧挨着废弃砖窑的窝棚疾步走去。脚步踩在泥泞中,发出坚定而沉重的声响。每一步,都像在叩问着这吃人世界的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