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走廊里刺眼的白光,也隔绝了护工那不耐烦的咒骂。沈微被像丢弃垃圾一样,重重地推进了属于她的那个狭窄、阴暗、散发着陈腐霉味的囚笼。
身体失去支撑,她踉跄着扑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刚刚在治疗室磕碰过的地方再次撞击地面,剧痛混合着电击后残留的全身性抽搐,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汗水、泪水、还有额角渗出的血丝,黏腻地混合在一起,糊在脸上,狼狈不堪。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车轮碾过、濒死的动物,只剩下细微的、破碎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身体里那股狂暴电流带来的麻木和剧痛才稍稍退潮,留下遍布西肢百骸的、深入骨髓的酸软和冰冷。意识从混沌的泥沼中艰难地浮起。
那双在绝望深渊里淬炼过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不再是惊恐和茫然,而是沉淀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像结冻的寒潭,深不见底。
她撑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身体,靠坐在冰冷的墙角。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被束缚带勒出的淤伤和被电流肆虐过的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但她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目光扫过这个不足六平米的囚室。惨白的墙壁布满霉斑和可疑的污渍。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散发着馊味的垫子。角落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唯一的光源是门上方一个狭小的、装着铁丝网的观察窗,透进来一点昏沉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室内令人窒息的轮廓。
这里,就是她的世界。一个被精心设计、用法律和医疗文书粉饰过的活人墓穴。
周慕辰那张虚伪关切下掩藏着冷酷算计的脸,苏晚晚转动钻戒时那刺眼的得意笑容,金丝眼镜医生按下红色按钮时那毫无波澜的眼神,还有污物间门口那张刻满风霜与悲痛的侧脸……无数画面碎片在她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旋转,最终被一股粘稠的、冰冷的恨意强行糅合在一起。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破开冰面的利刃,带着凛冽的寒气,清晰地刻进她的脑海。母亲临终前那灼亮的眼神,那塞进她手心的银行卡密码,那句用尽最后力气的嘱托——“给自己留条后路”……她辜负了母亲,把自己活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现在,母亲用命换来的“后路”被那对狗男女拿去买了钻戒,而她被囚禁在这座活地狱里。
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冰冷的血管里疯狂滋长,缠绕住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汲取着绝望的养分,反而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
活下去。然后,撕碎他们。
沈微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口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舌侧的剧痛让她保持着可怕的清醒。她开始强迫自己思考,如同一个在绝境中打磨武器的士兵。
观察。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武器。
接下来的几天,地狱的“日常”开始了。
每天,冰冷刺鼻的糊状食物会被粗暴地塞进来。她强迫自己像机器一样吞咽下去,无论多么恶心,多么难以下咽。这是活下去的燃料。身体需要恢复。
药物定时送来。那些白色、蓝色的小药片,在护工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她不得不放入口中,然后趁着对方不注意,用舌头卷起,压在舌根下或塞进脸颊内侧。等护工离开,再迅速吐出来,藏进床垫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破洞里。她不知道这些药具体是什么,但绝不会让它们进入自己的身体。治疗室里那个被拖进来的女人语无伦次的呓语和浑浊的眼神,就是最好的警示。
最难熬的是“治疗”时间。频率高得令人发指,有时隔天,有时甚至连续几天。每一次被拖进那间充斥着焦糊味的白色房间,面对冰冷的电极和金丝眼镜医生那漠然的脸,沈微都感觉自己是在走向刑场。
电流贯穿身体的剧痛依旧撕心裂肺,每一次都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但她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嘶喊和痛苦都压抑在喉咙深处,只在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时,才从齿缝里泄出几声破碎的呜咽。她不再徒劳地辩解“我没病”,那双冰冷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将每一次电流带来的极致痛苦,都转化为刻骨的恨意,一遍遍加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她仔细观察每一次治疗的过程:电极贴片的位置,电流强度的调节旋钮,医生习惯的操作顺序,护士递送器械的动作,护工固定病人时的弱点……哪怕在剧痛中,她的脑子也在高速运转,像一个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可能的信息。
病房之外,她也用尽一切可能去观察。当护工打开门送饭或带她去“放风”时,她会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走廊。放风时间被严格控制在狭小、高墙铁网围住的“活动区”内,时间短暂,周围都是神情呆滞或举止怪异的病人。她沉默地待在角落,像一个真正的“病人”,目光却像雷达一样扫视。
她看到了那个在治疗室哀嚎的女人。她蜷缩在另一个角落,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嘴里依旧喃喃着“星星”、“儿子”。她的名字似乎是“李秀云”。
她看到了一个总是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口中念念有词背诵着什么的中年男人,护工叫他“书呆子”。
她看到了一个眼神异常锐利、像受惊野兽般警惕着周围一切的女人。她从不与人交流,总是背对着所有人,手指却在膝盖上以一种奇特的节奏敲击着,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形的钢琴。病友私下叫她“钢琴家”。沈微注意到,当护工靠近时,她敲击的手指会瞬间停止,身体绷紧,眼神里的锐利会被一种完美的茫然取代。
沈微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伪装,太完美了。
而最让她在意的,是那个在污物间门口惊鸿一瞥的身影。她开始留意所有穿着蓝色清洁工制服的人。几天后,她终于再次在放风时看到了他。
他佝偻着背,推着一个沉重的、散发着消毒水和垃圾混合气味的清洁车,缓慢地穿过活动区边缘。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浑浊疲惫的眼神,还有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他低着头,小心地避开所有病人,仿佛自己也是一件需要被清理的物品,卑微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护工们对他呼来喝去,态度极其恶劣。
“老陈头!这边!没长眼睛吗?脏死了!”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废物!”
他从不反驳,只是更加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地按照指示去做,偶尔抬起浑浊的眼睛,里面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只有沈微捕捉到,当他目光扫过活动区那些神情麻木的病人时,那麻木深处,会掠过一丝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哀。
是他。强拆事件中,那个抱着女儿遗像哭喊的父亲。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和周慕辰有关?沈微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成型。
机会在几天后一个混乱的午后降临。
活动区里,那个叫“书呆子”的中年男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开始疯狂地撞击铁网围栏,发出巨大的“哐哐”声。几个护工如临大敌,立刻吹响刺耳的哨子,蜂拥而上试图制服他。场面一片混乱,其他病人吓得尖叫躲闪,连看守活动区入口的护工也被吸引过去帮忙。
沈微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那个推着清洁车、正停在离她不远处一个垃圾桶旁的老陈。
就是现在!
她趁着混乱,身体贴着冰冷的墙壁,以一种近乎潜行的速度,飞快地移动到老陈的清洁车旁,躲在了高大的垃圾桶后面。她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
老陈似乎被眼前的混乱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沈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干涩和身体的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开口:
“陈大叔!我是沈微!周慕辰把我关进来的!我看过新闻,我知道你女儿的事!”
老陈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从垃圾桶后探出半张苍白、布满淤青却眼神异常清亮锐利的脸。
震惊、怀疑、痛苦……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炸裂。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冲击堵住了。
“周慕辰……害死了我女儿……”他最终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浑浊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那麻木的伪装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们…他们把我关进来…说我疯了…说我会闹事…影响他们公司…影响他们赚钱…”
果然!沈微的心狠狠一沉,冰冷的愤怒如同毒液蔓延。周慕辰!你这个畜生!
“我也是!”沈微的声音更低,更急促,带着同病相怜的悲愤和急迫。“他为了抢走我妈留给我的钱,为了和我的闺蜜苏晚晚在一起,诬陷我有精神病!把我送进来!他想让我在这里烂掉!死掉!”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混乱的中心,护工们己经用束缚带捆住了“书呆子”,正粗暴地将他拖走,但混乱还未完全平息。
“陈大叔!我们不能死在这里!我们得出去!得让周慕辰付出代价!为你女儿!为我妈!为我们所有人!”沈微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帮帮我!我需要知道这鬼地方的情况!有没有办法…有没有人能联系外面?或者…或者有没有监控死角?有没有他们疏忽的地方?”
老陈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女儿惨死的画面和周慕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脑海中疯狂交织。他看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却眼神燃烧着疯狂火焰的年轻女人,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被碾碎、被抛弃的自己。那沉寂多年的恨意,被这火焰瞬间点燃了!
“有…”老陈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飞快地扫视西周,确认混乱的余波尚未波及这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值班室的电脑…晚上十点后…只有小张值班…他…他会打盹…有时会偷偷看那种…那种电影…声音开得很大…”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厌恶和一丝抓住机会的狠厉。“电脑…连着内网…也连着…也连着外面的网…我清理时…偷瞄过…他密码…贴在键盘下面…蠢货…”
内网!外网!电脑!密码!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沈微脑海中炸响!一线微光,穿透了绝望的浓雾!
“还有…”老陈的声音更低,几乎只剩口型,他佝偻着身体,假装整理清洁车上的抹布,手指却隐蔽地指向活动区角落那个背对着所有人、手指在膝盖上无声敲击的女人——“钢琴家”。“她…不简单…刚进来时…闹得很凶…说自己是…黑客…说能黑进什么系统…后来…被‘治疗’多了…就‘安静’了…但我打扫她房间…见过…见过她用指甲…在墙上刻…刻了好多奇怪的符号…像…像密码…”
黑客?!沈微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猛地看向那个沉默的“钢琴家”。女人依旧背对着众人,手指的敲击节奏稳定而奇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此刻,在沈微眼中,那背影不再仅仅是怪异,而是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光晕。
“哔——!都老实点!回自己位置!”护工刺耳的哨声和呵斥声再次响起,混乱被强行压制下去,几个护工开始驱赶活动区里受惊的病人。
老陈身体一僵,瞬间恢复了那副麻木卑微的样子,推着清洁车,低着头匆匆离开,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沈微也迅速低下头,缩着肩膀,做出受惊害怕的样子,慢慢退回自己原本的角落。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污物间的短暂接触,信息量巨大得让她几乎窒息,却又像在黑暗的深渊里,猛地抓住了一根坚韧的藤蔓!
值班室的电脑!“钢琴家”可能是黑客!还有老陈这个对医院内部运转了如指掌的“内应”!
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寒意,却无法冷却沈微胸腔里重新燃起的、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绝望,而是淬炼出了冰冷而清晰的锋芒。
活下去?不。
现在,她要撕开这座地狱的伪装,一步一步,爬出去。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越过活动区混乱后残留的狼藉,精准地落在那道依旧背对着众人、手指在膝盖上无声敲击的孤寂背影上。
下一个目标,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