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操场。
灼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水泥地被晒得发烫,蒸腾起扭曲的空气。
新兵三班的队伍站得歪歪扭扭,像一群刚出土的豆芽菜。
周焕背着手,迈着标准的正步,在队伍前踱来踱去。
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上午被齐越这小子搅和得一肚子火,下午的队列训练,他特意留了心。
他倒要看看,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刺头,到底有几斤几两。
“全体注意!”
周焕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天下午的训练内容,队列!”
“立正!稍息!”
“向右看齐!”
“向前看!”
一连串的口令下来,队伍里顿时手忙脚乱。
尤其是那个胖乎乎的骆丞,动作慢了半拍,脑袋左摇右晃,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唯独齐越,站在队伍里,动作标准得像是教科书里抠出来的。
无论是立正时挺起的胸膛,还是稍息时恰到好处的姿势,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周焕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他不信邪。
“听我口令!”
“向左——转!”
唰!
队伍里大部分人都整齐地转向了左边。
除了一个人。
胖乎乎的骆丞,在原地犹豫了零点五秒后,毅然决然地……向右转了过去。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整个队列里,所有人都面朝同一个方向,只有骆丞,和自己身后那位战友脸对脸,眼瞪眼。
他身后的陈九洲看着近在咫尺的胖脸,愣了一下,随即咧嘴。
“我说胖子,你干啥?”
“队列训练,你玩面对面心贴心啊?”
“噗嗤!”
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队伍里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
就连一向斯文的许家国,都憋得满脸通红,眼镜片后面全是笑意。
“笑什么笑!”
周焕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都给我闭嘴!”
他一声怒吼,笑声戛然而生。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陈九洲还在那儿挤眉弄眼。
周焕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去,最后死死钉在了骆丞身上。
“骆丞!出列!”
“是……是,班长。”
骆丞吓得一个哆嗦,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笨拙地从队伍里挪了出来。
他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搓着裤缝,不敢看周焕的眼睛。
“抬头!挺胸!”
周焕走到他面前,声音里压着一团火。
“告诉我,你哪只手是左手,哪只手是右手?”
骆丞闻言,小心翼翼地抬起两只手,放在眼前,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分辨什么稀世珍宝。
过了好几秒,他才不确定地举起了自己的左手。
“报告班长……这……这是左手?”
周焕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骂人的冲动。
“你吃饭用哪只手?”
“右……右手。”骆丞小声回答。
“那不就得了!”
周焕几乎是吼出来的。
“吃饭的是右手!另外一只就是左手!记住了没有!”
“记……记住了。”骆丞点头如捣蒜。
“好!”
周焕退后两步,眼神变得凌厉。
“听我口令!”
“向左——转!”
骆丞浑身一震,大脑飞速运转。
班长说了,吃饭的是右手,那另一只就是左手。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拿筷子的手。
然后,在周焕喷火的注视下,身体猛地向右边转了过去。
……
整个操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堪称“神迹”的一幕。
周焕彻底没脾气了。
他甚至感觉有点恍惚。
他走到骆丞面前,伸手指着左边。
“这边!是左!”
然后又指着右边。
“这边!是右!”
“现在,听懂了吗?”
骆丞的脸上写满了委屈和茫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懂了!”
“好!”周焕咬着后槽牙,“向右——转!”
骆丞这次反应很快,几乎没有犹豫。
唰地一下。
转向了左边。
周焕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再看骆丞那张无辜又茫然的胖脸了。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拳打过去。
这个兵,没救了。
一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人,还当什么兵?开枪的时候,指令是向左射击,他一枪把右边的战友给崩了?
周焕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归队吧。”
他己经放弃了。
骆丞这种兵,大概率在新兵连待不了几天,就会因为身体或某些原因被调离。
纠正他?
算了,浪费那个精力。
“全体都有!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周焕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了操场边的树荫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依旧难看。
队伍解散,新兵们顿时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找地方坐下。
陈九洲一屁股坐到齐越身边,捅了捅他。
“哎,看见没,咱们班这胖子,是个神人啊。”
“左右不分,这毛病都能带来部队,我真是服了。”
许家国也走了过来,推了推眼镜,看着不远处。
“他好像很难过。”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在操场的另一边,所有人都坐着休息的时候,只有骆丞一个人还站在太阳底下。
他固执地抬着自己的双手,嘴里念念有词。
“左……右……”
“吃饭的是右……”
“向左转……”
然后,他再一次地,转错了方向。
阳光下,他肥胖的身体显得有些笨拙,汗水浸透了迷彩服,紧紧贴在身上。
但他浑然不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简单的动作。
那股子认真劲儿,和他的天赋,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对比。
周焕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心情更加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了过来。
“哟,这不是三班长嘛,一个人在这儿抽什么闷烟呢?”
周焕抬头,只见二班长叼着一根草,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听说你们班出了个宝贝?”
二班长挤了挤眼睛,语气里满是调侃。
“左右不分都能进部队,你们三班今年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
周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新兵连各个班之间,明里暗里都在较劲。
现在骆丞这事儿,简首就是把三班的脸按在地上摩擦,他这个班长的脸,更是丢尽了。
偏偏这时候,自己班里那几个不省心的兵,还跟着起哄。
“哈哈哈,班长,二班长说我们走了狗屎运!”陈九洲在那边大声嚷嚷,唯恐天下不乱。
几个新兵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周焕心里的炸药桶。
被别的班长嘲笑就算了,自己带的兵还跟着一起笑!
这带的是什么玩意儿!
“笑!”
周焕猛地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灭,一声暴喝响彻操场。
“我看你们是精力太旺盛了!”
“都很有精神是吧?”
“全体都有!给我起来!”
“休息时间取消!继续练!”
他指着还在嬉笑的陈九洲等人,怒吼道:“你们几个,笑得最大声,给我去做五十个俯卧撑!”
刚刚还一片欢声笑语的队伍瞬间鸦雀无声。
陈九洲的笑僵在脸上,变成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班长,不带这样的吧……”
“六十个!”周焕的眼睛都红了。
陈九洲立刻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
其他新兵虽然满心不情愿,但也只能唉声叹气地从地上爬起来,准备重新站队。
然而,有一个人没动。
齐越还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甚至还伸了个懒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周焕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齐越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齐越!”
“你聋了吗!”
“没听见我的命令?”
齐越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迎上周焕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报告班长。”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操场上,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入营条例规定,下午训练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他顿了顿,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廉价的电子表。
“现在,距离十五分钟结束,还有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