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鸦那非人般冰冷残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杨恩的耳膜，刺入他的骨髓。寝殿内死寂无声，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墙上对峙的剪影拉扯得扭曲而狰狞。
“选择你自己重获新生！还是选择抱着你那点可笑的‘孝心’，和你那马上就要咽气的父皇，一起下地狱！”
“三日…钥匙…解药…”
每一个词都在杨恩脑海中疯狂撞击、回荡。后颈旧痂的灼痛感从未如此刻骨，仿佛影鸦的目光真的化作了实质的火焰，舔舐着那致命的秘密。父皇惨白如金纸的面容与微弱艰难的呼吸，与杨帆那双充满审视、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眼前交替闪现。自由与枷锁，孝道与背叛，生存与毁灭…巨大的矛盾与抉择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下，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碾碎。
腥甜的血气再次翻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杨恩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间溢出一丝铁锈味，强行将那口逆血咽了回去。剧痛撕扯着五脏六腑，却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混乱沸腾的思绪在濒临崩溃的边缘，硬生生拽回一丝极致的清明。
幽潭般的眼底，风暴在瞬间凝固、沉淀，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所有的挣扎、痛苦、惊悸，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只余下纯粹到极致的冰冷与…决断。
他没有再看影鸦，目光似乎穿透了床帐顶端的繁复刺绣，投向虚空。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三日…太短了。”
影鸦琥珀色的眼珠微微转动，冰冷的金属音调毫无波澜：“皇帝只有三日。你，也只有三日。时间，很公平。”
“潜龙密库…”杨恩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机关重重，戒备森严。开启之法，唯父皇一人知晓。他昏迷不醒，你让我如何取‘钥匙’？强闯？那是送死，更是打草惊蛇。”
“那是你的问题。”影鸦的声音毫无感情，“我只负责传达要求，以及…提供最后的‘奖励’。”他刻意加重了“奖励”二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死死锁定杨恩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杨恩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在影鸦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你背后的主子，”杨恩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要这‘钥匙’，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那半颗九转续命丹吧？”他微微扯动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潜龙密库里，藏着的不只是丹药，对吗？大隋开国至今，多少秘辛，多少见不得光的底牌…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救父皇？呵…”一声极轻的冷笑，如同寒冰碎裂，“不过是顺手而为，或者…是引我入局的饵罢了。”
影鸦覆盖在面具下的脸部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他沉默了。
这短暂的沉默，在杨恩眼中，无异于最首接的承认！
果然如此！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救父皇，甚至可能巴不得父皇就此驾崩，天下大乱！他们要的是潜龙密库中那些足以颠覆朝纲、动摇国本的绝密！九转续命丹，不过是顺带，也是逼迫自己就范的筹码！
一股冰冷的怒意在杨恩心底炸开，但瞬间又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对方所图甚大，手段狠辣，布局深远。自己，不过是他们庞大棋盘上，一颗被剧毒和秘密双重锁链捆缚的棋子！
“怎么？被我说中了？”杨恩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告诉我，你的主子是谁？是哪个躲在阴沟里，觊觎我大隋江山的老鼠？”
影鸦眼中的那丝波动瞬间消失，重新恢复了无机质的冰冷。他发出几声短促、如同金属摩擦般的低笑：“殿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你现在需要关心的，是如何在三日之内，拿到钥匙，保住你自己的命，或许…还能顺便保住你父皇的命。其他的，不是你能过问的。”
“是吗？”杨恩眼底寒芒一闪，右手在锦被下，极其隐蔽地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拇指与食指指尖，以一种特定的频率，轻轻捻动了一下。
就在这动作完成的瞬间！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自寝殿最幽暗的角落——影鸦现身时那片月洞门后的阴影深处，爆射而出！
速度快如闪电！角度刁钻至极！目标首指影鸦暴露在外的、那琥珀色的右眼！
影鸦浑身的汗毛在千分之一刹那瞬间炸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死亡危机感如同冰水从头浇下！他引以为傲的隐匿和感知，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那角落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能发出如此致命一击的人！
完全是出于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本能，影鸦的头颅以一个非人般的角度、快到留下残影的速度，猛地向右后方一偏！
“嗤！”
那道乌光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飞过！冰冷锐利的气息刮得他耳根生疼！乌光去势不减，“夺”的一声轻响，狠狠钉入他身后丈余远的一根粗大楠木殿柱之上！深入寸许，尾部犹在剧烈震颤！
赫然是一枚三寸长短、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形如鸟喙的细梭！梭身刻着极其细微、难以辨认的诡异符文！
影鸦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冷汗瞬间浸透了紧贴皮肤的夜行衣！只差毫厘！只差毫厘！若非他反应快到了极致，此刻那枚夺命乌梭，己然洞穿了他的眼球，搅碎了他的脑髓！
他猛地扭头，那双非人的眼眸死死盯向乌梭射出的黑暗角落！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之口。
然而，一股比刚才更加浓烈、更加纯粹、更加令人窒息的杀意，如同无形的潮水，正从那片黑暗中弥漫开来，牢牢锁定了他！那杀意冰冷、沉寂、不带丝毫情绪，却蕴含着尸山血海般的血腥气！仿佛有无数冤魂在那黑暗中无声咆哮！
高手！绝顶的隐匿刺杀高手！实力…绝不逊色于他影鸦！
影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缓缓转动身体，将正面朝向那片黑暗，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极致的警惕。他能感觉到，黑暗中那双无形的眼睛，正如同最耐心的毒蛇，等待着下一次致命的攻击机会。他第一次，在这个看似病弱不堪、任人拿捏的六皇子寝殿里，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现在，”杨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依旧躺在那里，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与他毫无关系。但他的声音，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与漠然，“我们可以重新谈谈条件了吗？”
影鸦缓缓转回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杨恩，冰冷依旧，但深处却翻涌起从未有过的惊疑与…一丝忌惮！他低估了这个六皇子！严重低估了！这听雨轩，根本不是什么病弱皇子的养伤之地，而是一个布满了致命陷阱的龙潭虎穴！
“你想怎样？”影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那金属摩擦的质感也似乎有些变形。
“第一，”杨恩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在宣判，“三日之期，不可能。父皇的伤，等不了三日去拿什么钥匙再换丹药。我要‘鸩羽’真正的解药配方，现在！立刻！”
影鸦眼中寒光一闪：“不可能！没有钥匙，休想拿到解药！”
“是吗？”杨恩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勾起，右手在锦被下，似乎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咻！”
又是一道几乎相同的、却更加刁钻的乌光，自寝殿另一处完全不同的、堆叠着巨大青瓷花瓶的阴影角落里射出！这一次，首取影鸦的咽喉！
快！狠！准！无声无息，如同死神的叹息！
影鸦身形如同鬼魅般急旋、暴退！乌光擦着他脖颈的皮肤飞过，带起一道细微的血线！钉入他身后的墙壁！冰冷的杀意如跗骨之蛆，再次锁定了他！
冷汗，顺着影鸦的额角滑落，浸入面具边缘。
“你看，”杨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的时间不多，耐心更少。要么，你现在交出解药配方，我或许会考虑去帮你找那所谓的‘钥匙’。要么…”他幽深的眼眸如同寒潭，倒映着影鸦狼狈的身影，“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和你那见不得光的主子，说永别吧。”
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影鸦孤立无援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黑暗中，那股无处不在的致命杀意，如同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
影鸦面具下的脸孔剧烈地抽搐着。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逼到如此境地！这个六皇子，根本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而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爪牙锋利的恶狼！他隐藏得太深了！深得可怕！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是一年那么漫长。
终于。
影鸦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翻涌的惊疑、愤怒、不甘，最终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权衡所取代。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夜枭般短促、沙哑的怪笑。
“好…很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扭曲，“六殿下…果然深藏不露…今日，影鸦…受教了。”
他缓缓抬起包裹在黑色软革中的右手，探入怀中。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可能引发黑暗中那致命一击。
片刻，他掏出一个不过拇指大小、通体漆黑、非金非玉的扁平小盒。盒子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盒盖中央，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针尖般的凹陷。
“解药配方…”影鸦的声音带着不甘，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平静，“就在这里面。需要特定的‘引子’才能开启。强行开启，此盒连同里面的配方，立刻化为飞灰。”
他将那黑色小盒，极其缓慢地、放在了杨恩床榻边的矮几之上。动作间，充满了戒备。
“至于那‘引子’…”影鸦的目光死死盯着杨恩，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穿，“等你拿到‘钥匙’，我自然会告诉你。”
“现在，”影鸦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缓缓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踏在光影交界处，如同随时会融入黑暗的鬼魅，“殿下，该你展现诚意了。三日之内，‘钥匙’！若到时见不到…哼！”
一声冷哼，带着无尽的威胁。他的身影在退到月洞门那片最浓的阴影边缘时，猛地一晃，如同水波荡漾，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寝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也随之消散。
唯有矮几上那枚小小的黑色盒子，在烛光下散发着幽冷的光泽，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
杨恩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猛地爆发出来！鲜血再次涌上喉头，他侧过头，“哇”地一声，将一口暗红的淤血吐在床边的金盂之中。剧烈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寝衣。
但他幽深的眼眸，却死死盯着那枚黑色小盒，没有丝毫放松。
“咳…咳咳…”咳嗽稍歇，杨恩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与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死寂的寝殿内响起：
“枭…”
随着他话音落下。
寝殿最深处，那片堆叠着巨大青瓷花瓶的阴影，如同墨汁般无声地“流淌”了一下。一道瘦削、挺拔、全身包裹在哑光纯黑紧身衣中的身影，如同从黑暗本身剥离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矮几旁。
来人脸上同样覆盖着一张只露出双眼的黑色面具，面具的样式极其简单，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黑雾，连眼部的轮廓都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露在面具之外，那眼神…竟与方才影鸦有几分相似！冰冷、沉寂、毫无人类情感，如同万载寒潭，深不见底。但细看之下，却又截然不同——枭的眼神更加内敛，更加纯粹，仿佛将所有的杀意与锋芒都彻底收敛，沉淀为一种绝对的死寂。
他站在那里，如同杨恩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无声无息，却又真实存在。一股无形的、比影鸦更加纯粹、更加令人心悸的沉寂杀意，如同水银泻地般弥漫开来，让整个寝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主上。”枭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没有任何起伏。他微微躬身，动作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流畅与危险感。
杨恩的目光扫过枭，又落在那枚黑色小盒上，眼神锐利如刀：“验。”
一个字，简洁而冰冷。
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那双沉寂的眼眸微微转动，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枚黑色小盒。他的视线似乎在那针尖般的凹陷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是‘墨玉玲珑锁’。”枭的声音毫无波澜，“前朝墨家秘制，锁芯内置机关，强启则毁。锁盒材质特殊，能隔绝大部分探查。盒内…确有纸张类物品，但具体内容无法感知。影鸦所言，非虚。”
杨恩的眉头紧紧蹙起。墨玉玲珑锁…前朝墨家…又是前朝！这背后牵扯的势力，如同巨大的阴影，越来越浓重地笼罩下来。
“他离开的路线？”杨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西北角，宫墙‘鬼见愁’段，有接应。”枭的回答言简意赅，“气息隐匿极佳，追踪有暴露风险。请主上示下。”
“不必追了。”杨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内腑的剧痛，“打草惊蛇，反而坏事。盯紧‘撷芳殿’和…‘潜龙密库’外围即可。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也不许…放出来！”最后一句，带着彻骨的寒意。
“是。”枭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流水，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隐没在月洞门后的浓重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那股令人心悸的死寂杀意也随之消失。
寝殿内，再次只剩下杨恩一人，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
他缓缓伸出手，将那枚冰冷沉重的黑色小盒握在掌心。触手冰凉，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这小小的盒子，承载着他摆脱枷锁的希望，却也像一个巨大的嘲讽——解药近在咫尺，却依旧被锁死。而那把开锁的“钥匙”，却指向一个更可怕的深渊。
潜龙密库…钥匙…
父皇…三日…
杨恩的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听雨轩庭院里的石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扭曲的鬼影。远处，似乎隐约传来禁军巡逻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更添几分肃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压低的声音：“十殿下，您回来了？六殿下刚刚服药睡下…”
“无妨，我就在外间守着。”是杨儒林清朗中带着浓浓疲惫和担忧的声音。
杨恩眼中寒光一闪，瞬间敛去所有的冰冷与杀伐之气。他迅速将那枚黑色小盒塞入枕下最深处，闭上双眼，调整呼吸，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褪尽，只剩下重伤后的极度虚弱与苍白。额角的冷汗再次密布，眉头因剧痛而紧紧蹙起，整个人蜷缩在锦被中，如同风雨中一片脆弱的落叶。
脚步声停在寝殿门口，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杨儒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刚从养心殿回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色。看到榻上杨恩“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模样，他眼中痛色更浓，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替杨恩掖了掖被角，又用温热的湿巾，极其轻柔地擦去他额角的冷汗。
“六哥…”杨儒林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哽咽，“你一定要撑住…父皇…父皇他吉人天相，会好的…你也要好起来…”他坐在床边的锦墩上，默默守护着，如同最忠诚的卫士。
杨恩“昏迷”着，呼吸微弱而急促。在杨儒林看不见的角度，他那藏在锦被下的右手，指尖却极其轻微地、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在身下的锦褥上，无声地敲击着。
那节奏，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如同某种古老的密码。
寝殿内，烛火摇曳。
外间是挚友无声的守护与担忧。
内里，是惊心动魄的暗流与无声的指令，正随着指尖的每一次敲击，穿透这听雨轩的寂静，悄然传递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夜，还很长。
风暴，才刚刚开始凝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