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心里一喜,但脸上依然保持着痛苦的神色。他被一个狱警带离了喧嚣的车间,穿过几道铁门,最终来到了一栋独立的灰色小楼前。这里,就是赤柱的病号房。
病号房内部,与车间的嘈杂和仓房的压抑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药品的苦涩和病人身上特有的腐朽气息。光线比仓房明亮,却又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走廊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者低低的呻吟,但整体而言,这里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诡异。
阿龙被带进一个房间,里面摆放着几张铁架床,床上躺着或坐着几个犯人。他们都穿着病号服,那是一种比囚服更宽松、颜色更浅的灰色。这里没有缝纫机的轰鸣,没有狱警的巡视,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
一个瘦高的狱医,戴着口罩,眼神疲惫而冷漠。他简单地检查了一下阿龙的手指,用棉签蘸了点碘酒,然后用纱布胡乱地包扎了一下。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躺着休息,明天再看。”狱医的声音像机器般冰冷。
阿龙被分配到一张空着的床铺。他躺下,感受着久违的柔软——虽然只是比木板床稍好一点的床垫,以及没有机器轰鸣的安静。他开始打量这个新的生存空间。
他注意到,病号房里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真正病入膏肓的,他们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身体虚弱得连说话都费力。他们是监狱里最脆弱的一群人,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一群人。另一类,则是像他一样,看起来并没有大碍,却在这里“养病”的。他们眼神中带着一丝精明,甚至有些得意。
一个坐在床边,头发稀疏,脸色蜡黄的老头引起了阿龙的注意。他看起来病恹恹的,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就是病号房里的“老鬼”——阿炳,不是缝纫车间的阿炳,而是另一个老犯人,据说在这里己经“养病”了十几年,对病号房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新丁啊?”老鬼沙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哪里受伤了?看你这精神头,不像要死的样子。”
阿龙心里一惊,他知道自己的伪装可能被看穿了。他只好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包扎的手指:“不小心被针扎了。”
“针扎?”老鬼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生锈的铁链摩擦,“这种小伤,外面的人连创可贴都懒得贴。在这里,能让你进病号房,看来你有点门道啊。”
阿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在这里,病号房就是天堂。”老鬼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没有劳动改造,没有狱警的呵斥,伙食也比外面好一点。只要你懂得规矩,懂得‘养病’,就能在这里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老鬼开始向阿龙传授病号房的生存法则。他告诉阿龙,装病是一门艺术,关键在于“间歇性”和“真实性”。不能太假,一眼被看穿;也不能太真,把自己真弄病了。他教阿龙如何模拟症状,比如间歇性咳嗽,在狱医来的时候咳得撕心裂肺,狱医一走就恢复正常;或者抱怨头晕、恶心、失眠,这些都是主观感受,难以被证实。
“狱医大多是敷衍了事,他们也懒得管你真病假病。”老鬼压低声音,眼神中闪烁着精光,“但也有一些会认真检查。你要学会应对检查,如何‘引导’狱医开出你想要的药。比如,你抱怨头疼,他给你开止痛片;你抱怨失眠,他给你开安眠药。这些药,在外面是普通药,在这里却是‘奢侈品’。”
阿龙很快便发现,病号房里也有一套独特的地下交易系统。药品是硬通货。止痛片、安眠药、甚至一些抗生素,都可以用来交换香烟、食物,或者其他犯人的服务。老鬼自己就是个“药贩子”,他会从狱医那里骗取药品,然后高价卖给其他犯人。他甚至能通过一些渠道,将这些药品偷偷地运出病号房,卖给其他仓房的犯人。
“你手里的药,就是你的命。”老鬼曾这样对阿龙说,“关键时刻,一片止痛片,能救你一命。”
病号房也是监狱里信息流通最快的地方之一。犯人们在这里放松警惕,更容易吐露心声。老鬼就是个信息收集者,他会把这些信息卖给外面需要的人。他知道哪个狱警最近手头紧,哪个帮派最近又有了新的动作,甚至哪个犯人又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这些信息,比香烟更有价值。
阿龙在病号房的日子,过得比在缝纫车间轻松许多。他学会了如何装病,如何与狱医周旋。他发现,只要掌握了技巧,狱医很容易被蒙骗。他甚至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的“伤势”,从狱医那里多骗取几片止痛片,然后偷偷地藏起来。
他看到病号房里形形色色的犯人。有的真的病入膏肓,每天都在痛苦中挣扎,他们的呻吟声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刺耳。一个瘦骨嶙峋的犯人,每天都在剧烈地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狱医只是给他开了些止咳药,却从未深入检查。阿龙知道,那犯人可能得了肺病,但在监狱里,这种病往往意味着死亡。
有的则像老鬼一样,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对病号房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甚至比狱医更清楚各种药品的功效。他们在这里“养病”,享受着短暂的安逸,逃避着外面世界的残酷。
阿龙也见识了病号房的黑暗面。监狱的医疗条件极其有限,很多真正需要治疗的犯人,却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他看到一个犯人,因为阑尾炎发作,疼得在床上打滚,狱医却只是给他开了几片止痛片,首到他疼得昏死过去,才被送往外面的医院。而当他被送回来时,己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中充满了对生命的绝望。
阿龙也曾感到一丝愧疚。他在这里“养病”,而外面,母亲还在为他辛苦奔波。他知道,这种短暂的安逸,是以牺牲母亲的血汗为代价的。但他很快便将这种愧疚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这是生存的需要,他必须学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他开始思考,病号房,究竟是天堂,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它确实提供了暂时的喘息,但这种喘息,却是建立在欺骗和虚假之上。它让人短暂地逃离了肉体的折磨,却让人在精神上更加沉沦。它像一个巨大的温床,滋生着谎言和绝望。
最终,阿龙的手指伤口愈合,狱医也开始催促他出院。老鬼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干枯的手掌带着一丝冰冷:“新丁,学到了吗?下次再来,就不是新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