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敲打着窗棂和屋瓦,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仿佛是上都城无声的啜泣。
沈青丝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她将林渊案的所有卷宗,从尸格、现场勘验记录,到刚刚誊抄好的证人证词和审讯口供,全部摊开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审视。
物证:在第一案发现场冷月宫发现的、属于嫌犯小李子的腰牌与香囊。
人证:洗衣宫女阿春的目击证词,指认小李子案发当晚曾在禁苑附近鬼祟出没,神色慌张。
口供:嫌犯小李子在审讯室精神崩溃,语无伦次地“认罪”。
动机:经推测为小李子偷盗宫中财物,被林渊撞破,为灭口而愤而杀人。
作案手法:以冰锥刺心,利用冷月宫的荒僻环境和闹鬼传闻,伪造“鬼杀人”的假象,以图混淆视听。
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每一条证据都精准地指向同一个结论。物证、人证、口供,三者形成了一个完美无瑕的逻辑闭环,找不到任何可以攻破的破绽。这是一份足以让任何一个大靖王朝的刑名官员拍案叫绝、引为典范的卷宗。
可沈青丝的心,却随着窗外那冰冷的雨,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用指尖划过卷宗上那些工整的字迹,眉心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案子……太完美了。
完美得就像一个学霸严格按照标准答案抄写出来的作业,字迹工整,逻辑清晰,漂亮得无可挑剔,却偏偏……毫无灵魂。她经历过的、研究过的真实案件,无一不充满了偶然、矛盾和无法解释的细节。那些细枝末节就像人脸上的雀斑和疤痕,它们不完美,却赋予了案件独一无二的真实性。
而眼前的这份卷宗,干净得像一张从未被玷污过的白纸,有人用最精妙的笔法,在上面画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圆。
这不像是破案。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完美执行的舞台剧。有人写好了剧本,安排好了演员,布置好了道具,甚至连观众的反应都计算在内,然后好整以暇地邀请他们入场,观看一场名为“真相”的滑稽戏。
那个叫阿春的宫女,她的证词出现得太巧了,就像是为了填补证据链上最后一块空白而被特意安插进来的角色。小李子的崩溃和那番颠三倒西的“认罪”,更像是在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辩驳的冤屈之下,一个可怜人的精神失常,而非罪有应得的忏悔。
内心深处那股强烈的不安,像有毒的藤蔓一样疯狂滋长,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所依赖的、引以为傲的现代法医知识和逻辑推理,在这一刻,在这份“完美”的卷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控着、身不由己的棋子。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夹杂着雨夜寒气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陆言走了进来,他一眼便看到了沈青丝面前摊开的满桌卷宗,和她那张写满了凝重与挫败的脸,便什么都明白了。
“你也觉得不对劲?”他走到桌边,声音低沉,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沈青丝抬起头,眼中交织着迷茫、不甘与一种深深的疲惫。“何止是不对劲。”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这简首完美得不合常理。证人、证物、口供……环环相扣,没有一丝多余,也没有一点瑕疵。陆言,这不像是我们在破案,倒像是……有人在给我们递交一份完美的答卷。”
陆言的目光落在那些卷宗上,眼神幽深如潭:“我们顺着他的剧本演了,他也确实给了我们一个‘结局’。一个让赵怀安满意,让上面的人满意,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是啊,赵怀安满意了,他可以向上面交差了。上面的人满意了,一桩牵扯到二品大员的命案被迅速了结,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就连上都的百姓,恐怕也会因为“凶手”的落网而大大地松一口气。只有他们,和那个即将在死牢里等待被当成替罪羊的小李子,是这场完美大戏中,唯一清醒的牺牲品。
沈青丝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权力至上的世界里,所谓的证据,可以被如此轻易地创造、扭曲和定义。她的专业自信,在这一刻,被这份“完美罪证”击得粉碎。
与此同时,顺天府衙深处,赵怀安的书房内,灯火依旧。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挥退了所有下人,亲自将房门从里面闩上,这才独自一人坐到灯下。
他从宽大的官袍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上好的墨绿色锦缎包裹着的小巧账本。他将账本放在桌上,又像是执行某种仪式般,净了手,这才郑重地翻开。
借着烛光,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几个姓氏,其中一个“林”字尤为显眼。
他拿起笔架上那支他最珍爱的狼毫笔,饱蘸浓墨,悬腕,凝神,对着那个“林”字,决绝地、用力地划下了一道粗重的墨线。
墨迹渗透纸背,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将那个名字彻底埋葬。
做完这一切,他合上账本,重新用锦缎包好,藏回袖中。他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阴沉的复杂表情。一笔交易,似乎就此了结。
而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越下越大了,雨声哗哗,仿佛要将这上都城中所有的秘密与罪恶,都彻底冲刷干净。
夜色如墨,厚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将顺天府衙门那狰狞的屋檐瓦兽,连同其下潜藏的一切罪恶与无奈,都浸染得一片死寂。
连绵了整整三日的阴雨终于停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腥甜的泥土气息。这股味道,执拗地混杂着从审讯室方向若有若无飘来的、淡淡的血腥与霉腐之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钻入沈青丝的鼻腔,搅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她独自坐在临时住所那张简陋的木桌前。桌上一盏油灯,豆大的光焰不安地跳动着,在她清瘦而苍白的脸庞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暗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被身后的黑暗吞噬。
桌上,平摊着一册即将呈报上去的卷宗。白纸黑字,字字清晰,共同构筑起一桩堪称“完美”的凶案。从冷月宫里搜出的那枚沾染了杜鹃花香的香囊,到那块刻着“李进忠”三字的黄杨木腰牌;从宫女阿春那“恰到好处”、无懈可击的目击证词,再到太监小李子在审讯堂上,于极度的恐惧与崩溃中,那番颠三倒西却又“合情合理”的亲口招认……所有的一切,都像精密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彼此印证,最终汇成了一条让任何人也无法辩驳的证据链。
这桩曾一度让整个上都城人心惶惶的“鬼杀人”案,在顺天府尹赵怀安雷厉风行的铁腕处置下,以“禁苑太监因私怨报复,行凶杀人”的清晰结论,即将画上一个再圆满不过的句号。
是的,圆满。
圆满得……像一个精心绘制、色彩鲜艳却一戳就破的谎言。
沈青丝紧紧握着手中的狼毫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惨白。饱蘸的墨汁在笔尖凝聚成一滴欲坠不坠的墨珠,迟迟没有落下,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陆言在冷月宫那片废墟里说的话,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留在戏台上,才能有机会,找到那个躲在幕后写剧本的人。”
她明白,理智告诉她,这是唯一的选择。在那个看不见的、强大到足以操纵官府的敌人面前,顺从是留在棋盘上的唯一方法。抗争,只会让他们像那可怜的林侍郎一样,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是,当她今天在审讯堂的角落里,亲眼目睹那个叫小李子的年轻太监,是如何在威逼与恐惧的双重重压下,一点点被剥夺尊严,精神被彻底压垮,最终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涕泪横流地哭嚎着,用颤抖的手在供状上画下那个扭曲的押时,她胸口那股被现代法医学准则千锤百炼出的骄傲与坚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再碾成齑粉。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与无力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可以欺骗那个急于结案、明哲保身的赵怀安,可以欺骗整个麻木不仁的顺天府,甚至可以欺骗远在深宫、只想要一个结果的皇帝。但她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她手中那冰冷的验尸刀。
那具冰冷的尸体,用它最后的沉默,告诉她的真相,根本不是这样的。
那枚精准、狠戾、不带一丝犹豫的冰针,那份对人体心脏构造了若指掌的技艺,那份在密室中从容作案后又悄然离去的冷静心智……这一切,绝非一个在深宫里苟延残喘、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小太监能拥有的手段和魄力。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她的手下意识地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小小的硬物。那是一个折叠得极小的纸片,边缘粗糙,带着被撕裂的痕迹。
正是她在冷月宫的血井边,趁乱塞进袖中的那枚信笺碎片。
她悄悄将它取出,借着昏暗的灯光,在桌下展开。那上面只有一个墨迹淋漓的字——“漕”。
漕运?漕粮?
这个字,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林渊,礼部侍郎,主管祭祀礼仪,他的死,怎么会和“漕”扯上关系?这枚碎片,显然与小李子因私怨杀人的“完美”故事,格格不入。
它是一个异类,一个不该存在的变数。就像她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