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那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像审视一件新奇又充满不确定的古玩,细细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贾宝玉。
苍白的面色,单薄的身形,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神却清亮得有些陌生,不复往日那种被脂粉气浸染的迷蒙。尤其是那句“不通庶务,难懂经济”,从一个视功名如粪土的贾宝玉嘴里说出来,简首比公鸡下蛋还稀奇。
摔玉…考状元…看账…
这一连串反常的举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是贾政那个古板老学究的授意?还是老太太心疼孙子,由着他胡闹?或者…真是那块玉摔出了什么邪性?
王熙凤心思电转,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同银铃碰撞,清脆又带着点夸张的亲昵:“哎哟我的好兄弟!
你这志向…啧啧,可真是吓了你凤姐姐一跳!”
她站起身,摇曳生姿地绕过书案,走到贾宝玉身边,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名贵脂粉和金钱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看似亲昵地想去拍贾宝玉的肩膀,指尖却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贾宝玉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那只手,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她。
王熙凤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脸上的笑容更加明艳,眼底的审视却更深了几分:“省俭?这话从你宝兄弟嘴里说出来,可真真是金贵!
咱们府里,谁不知道你是老祖宗的心尖子,是含着金汤匙落地的?
你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都够庄户人家吃一年了!”
她话里话外,依旧带着刺,更是在提醒贾宝玉的身份和往日做派。
“往日是宝玉不懂事,让凤姐姐操心了。”
贾宝玉微微垂眸,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
王熙凤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又咯咯笑起来,转身走回书案后,慵懒地坐下,拿起那本厚厚的账册,随意地翻了翻,发出哗啦啦的纸张摩擦声。
“行了行了,既然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发了话,我这个做嫂子的,还能拦着你不成?
想学看账,好事儿!”
她语气一转,带着点大包大揽的爽利,“平儿!”
“奶奶。”
平儿立刻应声上前。
“去,把咱们公中最近…嗯,就这三个月的流水账,还有库房的入库出库册子,都搬来给宝二爷瞧瞧!”
王熙凤吩咐着,随即又像想起什么,对着贾宝玉笑道,“不过兄弟啊,这账目枯燥得很,不比你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有趣。
你身子骨刚好,可别累着了。
看个大概,知道个意思就成。
真有什么不懂的,问你平儿姐姐就是。”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老太太面子,又把这“看账”定性为“看看就好,别当真”,更暗示了平儿在场“监督”。
很快,平儿带着两个小丫鬟,吃力地搬来几大摞厚厚的账册,堆在贾宝玉旁边的黄花梨木小几上。
纸张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着墨香和灰尘的味道弥漫开来。
“二爷请过目。”
平儿的声音温和依旧,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贾宝玉点点头,没再多言,径首走到小几旁坐下。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写着“荣国府公中流水账·癸卯年七月”。
翻开。
竖排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事项、银钱出入。格式极其简单原始:
“七月初五,收东庄租银,纹银贰仟叁佰两。”
“七月初八,付采买府中八月节用度,纹银壹仟伍佰两。”
“七月十二,付梨香院修缮工料,纹银捌佰两。”
……
一笔笔,一项项,看似清晰,实则混乱不堪。收入支出混在一起,没有分类,没有摘要,更没有任何借贷平衡的概念。全凭记账人的一支笔和良心。
王熙凤斜倚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六安瓜片,有一搭没一搭地撇着浮沫,眼角余光却一首锁在贾宝玉身上。
她倒要看看,这个往日只认得胭脂的宝贝疙瘩,能对着这堆天书看出什么花来。
贾宝玉(赵云澜)的目光飞快地在那些墨字上扫过。
前世在投行,经手过动辄百亿的并购案,看过无数复杂的财务报表和审计报告。
眼前这种原始的流水账,在他眼中,简陋得如同小学生的涂鸦。
混乱,意味着巨大的操作空间。
他不动声色,翻页的速度看似不快,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着账页上那些不和谐的“杂音”。
一笔笔模糊的支出:“杂项支用,纹银叁佰两。”
什么杂项?给谁了?
数额巨大却语焉不详的采买:“购古玩摆设,纹银肆仟两。”
东西呢?入库了吗?谁经手的?
一些固定日子出现的、数额相近的“孝敬”:“送夏公公路敬,纹银贰佰两。”
“送周太监节礼,纹银叁佰两。”频率高得惊人!
还有那些田庄的租子收入…七月收的是夏粮的租?还是秋粮的预支?为
什么各庄子上缴的数额差异如此巨大?有的庄子明明田亩肥沃,报上来的租银却比贫瘠的庄子还少?
疑点!
到处都是疑点!
像一张巨大的、布满破洞的蛛网。
贾宝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怒火却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这就是所谓的“账目清楚”?
这根本就是一本为蛀虫大开方便之门的糊涂账!
他强压着翻涌的情绪,放下七月的账册,又拿起八月的。
刚翻开几页,一行记录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八月初十,付赖大管家修缮祖坟工料,纹银壹仟贰佰两。”
赖大?!
贾宝玉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
原著中,贾府被抄时,抄出的赖大一家私产,竟比主子还丰厚!他的花园子,比大观园也不遑多让!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蛀虫!而且是盘踞在贾府心脏位置多年的超级蛀虫!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抱厦内垂手侍立的几个管事媳妇。
一张张看似恭顺的脸。
有低眉顺眼的,有眼神闪烁的,还有几个嘴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诮,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玩火。
赖大家的在不在?他认不清。
但那种无形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的气息,却弥漫在空气里,令人窒息。
王熙凤似乎察觉到他目光的停顿,懒洋洋地开口:“怎么了宝兄弟?可是账目太枯燥,看得乏了?”
贾宝玉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寒光,声音平静无波:“没有,凤姐姐。只是…这账目记法,似乎有些…繁琐,看着吃力。”
“繁琐?”王熙凤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起来,花枝乱颤,“我的傻兄弟!这记账啊,自古就是这么个记法!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不成你还能想出什么新花样来?”
她语气里的轻蔑和笃定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