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在死囚牢的气窗外打着旋。
崔瑾仰卧在霉烂的稻草堆上,望着那一方渐渐暗下去的天光。溃烂的伤口己经不再疼痛,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温暖,像是幼时偎在母亲膝头打盹的感觉。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惊走了正在啃食他袖口的一只灰鼠。
"崔......崔公子?"
铁栅栏外,老狱卒举着盏油灯。灯焰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动,照见怀里抱着的一摞纸——是那种上好的澄心堂纸,边缘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焦痕。
"您府上的书童......偷偷送来的。"
崔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认出来了,这些都是他散佚的诗稿。最上面那页《流民图赋》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清峻如竹——是父亲的笔迹。
***
三更的梆子响了又息。
崔瑾就着油灯读完了所有批注。父亲在每处用典旁都标了出处,甚至修改了几个平仄不协的韵脚。有一处墨迹特别浓,那是他写"朱门酒肉臭"时,父亲在旁边批道:"臭者,非酒肉也,乃人心。"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老狱卒凑近栅栏:"杜家......完了。"他咧开缺牙的嘴,"今早杜大人被扒了官服,戴着枷锁游街呢。"枯瘦的手指比划着,"他儿子更惨,听说在诏狱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崔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诗稿上,正好盖住了那句"路有冻死骨"。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杜三郎时,那人腰间晃着的辽国虎符——现在想来,那铜锈的色泽,倒像是早己干涸的血。
***
五更天,雪停了。
崔瑾把诗稿叠好塞回老狱卒手中:"烧了吧。"声音轻得像雪落。
老狱卒没接,反倒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您府上......送来的。"
油纸里裹着一块己经干裂的蜜饯,正是崔瑾小时候最爱吃的金丝枣。他捏起那块发黑的果脯,突然发现油纸背面有字——母亲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瑾儿,院子里那株西府海棠,今年开得极好。"
枣子含在嘴里,尝不出甜味,只有陈年的苦。
***
晨光初现时,崔瑾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汴京的宅院。母亲正在梅树下收集雪水,父亲在书房里批阅公文。有个穿绿罗衣的小书童跑过回廊,手里举着他新写的诗稿。西府海棠确实开得极好,花瓣落进砚台里,把墨汁都染成了粉色。
牢门开启的声音惊醒了梦境。
几个穿皂衣的差役站在栅栏外,手里拿着刑部的批文。老狱卒突然跪下来,把油灯举过头顶:"大人......能不能再等一刻?"
为首的差役叹了口气:"崔公子,该上路了。"
崔瑾慢慢坐起身。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突然发现墙角那窝小老鼠不见了,只留下几粒新鲜的粪便,像散落的黑芝麻。
"有劳诸位。"
他走出牢门时,一片雪花飘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那冰凉的感觉,像极了多年前母亲在他发烧时,敷在额头的帕子。
差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老狱卒独自站在空牢房里,看着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灯焰突然窜高了一瞬,映亮墙上新刻的一行小字——
_"知我者,谓我心忧。"_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