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繁华,有时候像一锅滚油,看着热气腾腾,沾上一滴就能烫掉一层皮。
夏岚的“云霞锦”就是那锅油里最亮眼的一滴。
可一夜之间,这滴油就炸了。
“不好了!少奶奶!出事了!”
清晨的宁静被丫鬟春喜惊惶的尖叫声撕得粉碎。
夏岚刚描好眉,手里的眉笔“啪”地一声掉在梳妆台上,滚了几圈,落了地。
她心里猛地一沉。
“慌什么!慢慢说!”
春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白得像纸,指着外面,话都说不囫囵。
“铺子……咱们的铺子……被封了!”
夏岚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她来不及换上更厚实的斗篷,抓起一件就往外冲。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颗心首首地往下坠,坠进了无底的冰窟。
昔日门庭若市的“锦绣阁”门口,此刻乱成了一锅粥。
朱漆大门上,两张白纸黑字的封条交叉贴着,刺眼又醒目,像两道狰狞的伤疤。
京兆府的官差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拦着一群情绪激动的人。
“奸商!还我血汗钱!”
“我女儿穿了你们的衣裳,身上起了大片的红疹子!你们安的什么心!”
“退钱!必须退钱!”
叫骂声、哭喊声、指责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几乎要将夏岚淹没。
她挤进人群,看到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女童,女童的脖颈和手腕上,果然有几片触目惊心的红疹。
夏unxi拉着她的衣袖,声音都在抖。
“少奶奶,就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的,先是有人说咱们的布料掉色,染得里衣都花了。后来……后来就有人说穿了身上痒,会起疹子……”
谣言。
这是有预谋的谣言!
夏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走到那几个官差面前。
“官爷,我是这家铺子的东家,请问为何查封我的铺子?”
为首的官差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
“货品有问题,伤及人身,京兆府依律查封,带走掌柜审问。你有问题,去府衙说。”
说完,便不再理她,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掌柜也被带走了?
夏岚的心又是一紧。
王掌柜是她精挑细选的合作伙伴,为人忠厚老实,做事勤恳。
他被带走,不止是生意上的损失,更是断了她一个重要的臂膀。
“大家听我说!”
夏岚转身,面对着愤怒的人群,提高了声音。
“我是‘云霞锦’的东家夏岚!我向大家保证,我们的布料绝对没有问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女儿的疹子是误会吗!”
那个抱孩子的妇人冲到最前面,几乎要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们这些黑了心的商人,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对!退钱!”
“赔偿我们的损失!”
群情激愤。
夏岚一个人站着,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吞没。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对方这一手,快、准、狠,从散播谣言到官府查封,一气呵成,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
这是冲着让她身败名裂来的。
几个月的宵衣旰食,那些画到深夜的设计图,那些反复调试的染料配方,那些与绣娘们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信任……
难道就要这样,毁于一旦?
不。
她不甘心。
“各位乡亲,请给我三天时间!”
夏岚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三天之内,我一定查明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若是布料真的有问题,我夏岚愿一力承担,双倍赔偿!”
她的话掷地有声,总算让喧闹的人群有了一丝短暂的安静。
可这安静很快就被更尖刻的声音打破。
“说得好听!三天后你跑了我们找谁去?”
“就是!定国公府的大少奶奶,还会缺这点钱?我看就是玩玩我们这些老百姓!”
定国公府……
这几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夏岚的耳朵里。
她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商业竞争。
这是针对定国公府,或者说,是针对林阳的阴谋。
而她,只是那个被推到最前面的,最容易被击垮的靶子。
一整天,夏岚都在外面奔走。
她想去京兆府探望王掌柜,却被告知案情重大,闲人免见。
她想去找那些声称自己受害的顾客,却发现他们一个个都避而不见,或者干脆就是收了钱来闹事的混混。
她想去找相熟的布商打听消息,可那些平日里对她笑脸相迎的人,此刻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这八个字的重量。
首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夏岚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了定国公府。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那个偏僻的揽月轩,浑身冰冷,心里也一片冰冷。
春喜心疼地端来姜茶。
“少奶奶,您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
对方是手握权势的朝中大员,而她,只是一个空有国公府少奶奶名头,却无依无靠的孤女。
她不仅要面对铺子被封的损失,还要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供货商。
一旦资金链断裂,那些人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将她撕得粉碎。
她将面临巨额的赔偿。
这个数字,足以压垮她,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夏岚坐在灯下,双手抱着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房门口。
“出来。”
是林阳的声音。
依旧是那么冷,那么不带一丝感情。
夏岚抬起头,透过窗纸,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外,像一尊沉默的山。
她擦了擦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己经沾了泪。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推开了门。
林阳就站在门外,夜色笼罩着他,让他俊朗的轮廓显得愈发冷硬。
他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狼狈的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跟我来。”
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就走。
夏岚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他没有带她去任何地方,只是走到了主院的书房。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屋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满墙的书卷和地图,角落里立着一个兵器架,上面挂着他的长枪和佩剑,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点亮了桌上的烛台,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夏岚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阳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如炬,首首地看着她。
“今天的事,不是冲着你的布来的。”
他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戳破了夏岚心中最深的恐惧。
夏岚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半月前,我在朝会上弹劾了吏部侍郎的小舅子,一个贪赃枉法的县令。”
林阳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吏部侍郎,姓周。”
周侍郎……
夏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来了,京城最大的绸缎庄“瑞祥绸缎”,幕后的东家,就是吏部侍郎周家!
“云霞锦”的出现,抢了“瑞祥绸缎”太多的生意。
原来如此。
公仇私怨,新仇旧恨,一并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他动不了我,所以就从你下手。”
林阳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继续说道。
“败坏你的名声,让你背上巨额债务,就是败坏定国公府的家风,让我脸上无光。”
他的话语依旧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可夏岚听着,心里却涌起一股异样的暖流。
他是在……向她解释?
“所以,你的麻烦,就是林阳府的麻烦。”
林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会让别人,借你的手来攻击我。”
他说的是“攻击我”,而不是“伤害你”。
他把一切都归结于维护他自己的利益和尊严。
可夏-岚知道,这己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和保护。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
永远不会说一句软话,却会用行动筑起一道最坚固的墙,将她护在身后。
夏岚的眼眶一热,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我……我该怎么做?”
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向他求助。
林阳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他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卷宗,推到她面前。
“这是周侍郎和他所有亲信的资料,你先看看。”
夏岚拿起卷宗,打开。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周家一派所有官员的姓名、职位、派系关系,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劣迹。
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夏岚看得心惊肉跳。
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要深沉。
他看似不理俗事,却对朝堂的局势了如指掌,早就将政敌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现在,把你的东西拿出来。”
林阳看着她,说道。
“所有生意往来的账目、票据、供货商的名册、绣娘的工钱单……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看。”
夏岚没有丝毫犹豫。
她转身跑回揽月轩,将她藏在床下暗格里的几个大箱子全都拖了出来。
那些是她的心血,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此刻,她却毫不设防地,将它们全部搬到了林阳的书房。
两个大箱子,在书房的地板上打开。
一摞摞的账本,一沓沓的票据,还有她画的那些设计图,全都摊开在林阳面前。
林阳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静,手指划过那些数字,眼神锐利得像鹰。
夏岚第一次看到他属于未来兵部尚书的那一面。
冷静,果决,运筹帷幄。
这个男人,天生就属于战场和朝堂。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仿佛只要有他在,天大的风浪,也能平息。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一个沉静审查,一个默默等待。
他们第一次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坐在一起。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冷言冷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奏响反击的序曲。
窗外,寒风呼啸。
窗内,灯火通明。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里,他们被迫站在了同一条船上,联手对抗共同的敌人。
这段被夏岚视为“合作求生”的关系,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