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长公艺校教职工宿舍楼三楼最西侧的那扇窗户,是整栋楼唯一还顽强亮着灯光的孤岛。橘黄色的灯光透过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碎花窗帘,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投下一小片模糊而温暖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初秋深夜特有的清冽寒意,混合着远处锅炉房隐约传来的、如同老人叹息般的低沉嗡鸣。
窗内,是另一个世界。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铺着浅蓝色格子床单的单人床靠墙摆放,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张老式的、漆面斑驳的三屉书桌紧挨着窗户。桌面上,一盏老旧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散发出昏黄而稳定的光芒,成为这方寸之地唯一的光源。灯光下,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的、略显庄重的字:“班级工作手册”。
台灯的光晕清晰地勾勒出朱春燕伏案的侧影。
她卸去了白日里作为班主任的干练和温和,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宽松的米白色棉布睡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铅笔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光洁却异常疲惫的额角。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无法掩盖那浓重的、如同淤青般的黑眼圈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疲惫。
她的背脊微微弓着,肩膀的线条透着一股不堪重负的沉重感。左手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则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尖悬停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左侧是印刷好的表格,需要填写学生姓名、家庭住址、联系电话、家庭成员、经济状况等基本信息。右侧则是大片的空白栏,标注着“家访记录”、“学生情况分析”、“帮扶措施”、“跟进反馈”等字样。
此刻,左侧表格的“吴静”一栏,己经被极其工整、甚至带着一丝沉重力道的小楷字迹填满。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反复刺痛着她的神经:
**家庭成员:** 父亲(吴建国,47岁,原市机械厂工人,下岗。酗酒,情绪不稳定。)母亲(张桂芬,45岁,长期卧病在床,类风湿性关节炎晚期,生活无法自理。)无兄弟姐妹。
**经济状况:** 极困难。父亲打零工收入微薄且不稳定。母亲医药费负担沉重。依靠低保和亲戚偶尔接济度日。家中无固定电话。
**居住地址:** 市北区东风里棚户区,红砖平房,门牌号不清(需询问邻居)。
而右侧的空白处,只写了短短一行字,墨迹凝重,带着一种压抑的窒息感:
**家访时间:1999年10月15日,下午4:30 - 6:00**
笔尖悬停着,微微颤抖。朱春燕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行日期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绝望气息的下午。
……
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刺鼻的味道和令人窒息的画面。
东风里。城市地图上被遗忘的角落。低矮、破败的红砖平房如同得了皮肤病的老狗,密密麻麻地挤在狭窄、泥泞的巷子两侧。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公共厕所的刺鼻氨水味,煤球炉燃烧后未散尽的煤烟味,堆积的垃圾在潮湿空气中发酵的酸腐味,还有……劣质白酒挥发后的浓烈酒精气息。
吴静的家,就在这片灰败和腐朽的最深处。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漆皮剥落的木门时,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窒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长时间卧床病人散发的、混合了药味、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还有一种……劣质白酒残留的、如同呕吐物般的酸馊味!
光线极其昏暗。唯一的光源是从糊着破旧报纸的窗户透进来的、吝啬的天光。屋内空间狭小逼仄,几乎被一张巨大的、占据了屋子小半面积的木板床塞满。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吴静的母亲,张桂芬。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着,在薄被外面的手脚关节变形得不成样子,皮肤像一层枯槁的树皮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头。她的眼睛浑浊无神,空洞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天花板,听到开门声,也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
床边,放着一个掉漆的搪瓷盆,里面是半盆浑浊的、带着可疑颜色的污水。空气里那股腐败和药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吴静正背对着门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条拧得半干的旧毛巾敷在母亲变形的小腿上。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校服,袖子高高挽起。昏暗中,朱春燕清晰地看到,吴静那纤细的手臂上,靠近手肘内侧的位置,有一片刺眼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色淤痕!形状像……指印!
朱春燕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朱……朱老师?”吴静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看到门口的朱春燕,她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怯懦和忧郁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巨大的惊慌和无措!她像受惊的小鹿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身体挡住了床上母亲的大部分视线,也试图遮掩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她的脸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哀求。
“小静……谁……谁来了?”床上传来张桂芬虚弱、沙哑、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她努力地想抬起头,但变形的颈椎只能让她做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徒劳的晃动动作。
“妈……是……是我班主任,朱老师……”吴静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老师……老师好……”张桂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看向门口朱春燕模糊的身影,里面充满了卑微的歉意和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绝望,“家里……脏……您别……别嫌弃……”
朱春燕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干又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心酸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阿姨您好,我是小静的班主任,来看看您和小静。”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渍和杂物,走到床边。离得近了,那股混合着病痛和腐败的气息更加浓烈刺鼻。她看着张桂芬那枯槁变形的身体,看着她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看着吴静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压垮的肩膀和手臂上刺眼的淤青……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就在朱春燕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
“砰!!!”
一声巨大的、带着浓烈酒气的踹门声猛地炸响!震得整个小屋都仿佛晃动了一下!
一个高大的、浑身散发着刺鼻酒气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是吴建国!吴静的父亲!
他脸色赤红,眼白布满了血丝,眼神浑浊而狂躁,像一头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被激怒的困兽!他根本没看屋里的朱春燕,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探照灯般,瞬间就锁定了床边惊慌失措的吴静!
“钱呢?!老子问你钱呢?!”吴建国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暴戾,如同炸雷般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他几步冲到吴静面前,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带着酒臭的热气喷在吴静惨白的脸上!
“上个月……上个月厂里发的……那两百块补助呢?!藏哪了?!是不是又被你偷偷给你妈买那没用的药了?!啊?!”他一边嘶吼着,一边伸出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吴静纤细的手腕!正是那只带着淤青的手臂!
“啊——!”吴静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疼痛而剧烈颤抖起来!她试图挣脱,但力量悬殊如同蚍蜉撼树!
“爸……钱……钱给妈买药了……她疼得厉害……”吴静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买药?!买什么药?!她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坑!”吴建国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更加暴怒!他抓着吴静手腕的手猛地用力一拽!吴静瘦弱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甩向一边!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小静!”床上的张桂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抽搐起来,却无法移动分毫!
朱春燕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巨大的愤怒和一种保护学生的本能驱使着她!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吴静和那个狂暴的酒鬼之间!
“吴先生!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朱春燕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发颤,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她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般将瑟瑟发抖的吴静护在身后,目光毫不退缩地首视着吴建国那双充满暴戾血丝的眼睛!
“你他妈谁啊?!滚开!老子教训自己闺女,关你屁事!”吴建国被突然出现的朱春燕激怒了,喷着酒气的嘴脸更加狰狞,伸手就要去推搡朱春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哇……咳咳咳……”床上的张桂芬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拼命拉扯,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力度!她的身体剧烈地蜷缩起来,枯槁的脸上瞬间憋成了青紫色!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吴建国一部分暴戾的火焰。他推搡的动作顿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茫然地转向床上咳得死去活来的妻子。
吴静也顾不上疼痛和恐惧,哭着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去拍抚母亲的后背,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慌:“妈!妈你别吓我!药……药呢……”
混乱、绝望、刺鼻的药味、酒味、腐败的气息、剧烈的咳嗽声、压抑的哭声……所有的声音和气味如同巨大的漩涡,将朱春燕彻底吞没!她站在那里,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一幕,护着吴静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西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
她只是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年轻老师。她怀揣着理想和热情,想要照亮每一个学生的未来。可眼前这一切……这沉重的苦难,这无解的困局,这赤裸裸的暴力和绝望……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将她所有的努力和信念都撞得粉碎!
……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深蓝色的笔记本纸页上。
在昏黄的台灯光晕下,那滴泪水迅速洇开,将“家访记录”几个印刷字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深蓝色水渍。
朱春燕猛地惊醒!
从那个充满绝望气息的下午被强行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她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原来自己不知何时,竟己泪流满面。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笔记本上。左侧表格里那些冰冷的文字,右侧那孤零零的日期,还有那滴刺眼的泪痕……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声的控诉,嘲笑着她的无能和渺小。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写什么?
帮扶措施?
跟进反馈?
她拿什么去帮扶?!她连吴静手臂上的淤青都无力阻止!她连一个醉鬼父亲的暴行都无法干涉!她甚至不敢深想张桂芬那绝望的眼神和吴静手臂上那片淤青之间的联系!学校的助学金杯水车薪!联系社区?街道办的人她都认识谁?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家访?再去一次那个地狱般的屋子?除了再次目睹苦难,再次被无力感击垮,还能做什么?!
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摆脱这粘稠的黑暗。
笔尖依旧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心。
良久。
她的右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落了下去。
黑色的钢笔尖,在纸页空白的“学生情况分析”栏上方,艰难地划下了第一笔。
字迹不再是平日里的工整娟秀,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的力道,如同刻刀在石头上凿刻:
**极度贫困。原生家庭环境恶劣。父亲酗酒,有暴力倾向(疑似家暴)。母亲重病缠身,无劳动能力,需长期服药,医疗负担沉重。吴静长期承担超负荷家务和护理工作,身心压力巨大,存在严重安全隐患。性格内向、敏感、极度自卑,自我价值感极低。学业虽努力,但受家庭环境影响巨大,精神状态堪忧,随时可能崩溃。**
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写到“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和“随时可能崩溃”时,笔尖几次停顿,墨水在纸上洇开小小的墨团。
写到这里,朱春燕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停下笔,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沉重的书写。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浓重的黑暗。窗玻璃上,映出她自己那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以及台灯昏黄的光晕。
一种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现实压垮了!她需要呼吸!需要空间!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她踉跄着冲到窗边,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哗啦——!”
冰冷的、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吹散了桌上散乱的纸张,吹动了朱春燕额前凌乱的碎发,也吹得她单薄的睡裙紧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她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窗外涌入的、带着尘土和树叶腐败气息的冰冷空气!仿佛只有这刺骨的寒意,才能稍稍冷却她心中翻腾的绝望和无助!
然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的却并非清醒,而是一种更加深切的、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窗框上,身体微微颤抖。窗外的校园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锅炉房那低沉而永恒的嗡鸣,如同背景噪音般顽固地存在着。
不知过了多久。
朱春燕缓缓转过身,重新走回书桌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多了一丝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扶起倒地的椅子,重新坐了下来。
目光再次落回笔记本上。落在那行沉重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学生情况分析”上。
现在,该写“帮扶措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无奈和仅存的职业责任感都吸入肺腑。重新握紧了那支冰冷的钢笔。
笔尖再次落下。这一次,字迹不再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公式化的刻板:
**1. 申请校内特困生助学金(最高额度)。**
**2. 联系社区街道办,尝试申请低保户额外医疗补贴。**
**3. 定期心理疏导(由本人负责)。**
**4. 学业辅导(动员学习委员林小月结对帮扶)。**
**5. 密切关注其在校情绪及身体状况,发现异常及时干预。**
一条条措施,清晰、具体,符合流程,无可挑剔。
但朱春燕写着写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极其苦涩、充满了自我嘲讽的弧度。
助学金?那点钱够买张桂芬几盒止痛药?
社区补贴?流程漫长,杯水车薪,远水解不了近渴。
心理疏导?她能抚平吴静手臂上的淤青吗?能消除她对那个家的恐惧吗?
学业辅导?林小月自己都深陷“第三名”的崩溃边缘!
密切关注?她连下一次家暴何时发生都无法预知!
这些写在纸上的“帮扶措施”,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如此的……自欺欺人!像一套华丽而空洞的仪式,用以安慰她这颗充满负罪感和无力感的、濒临崩溃的心!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如同失控的野火,猛地在她心底最深处燃烧起来!烧掉了那层公式化的伪装!烧掉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理智!
“为什么?!!”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朱春燕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声音不大,却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狂暴的怒意!
她再也无法忍受!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支冰冷的钢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握着复仇的匕首般!朝着笔记本上那刚刚写下的、工整刻板的“帮扶措施”,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戳了下去!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如同纸张被刺破的声响!
坚硬的钢笔尖,瞬间穿透了柔软的纸页!深深扎进了下面的木头桌板里!
墨水,如同黑色的血液,从笔尖被戳破的纸洞中,汹涌地洇染开来!迅速吞噬了那些冰冷的文字!将“助学金”、“医疗补贴”、“心理疏导”、“学业辅导”、“密切关注”……所有的字迹,连同她所有徒劳的努力和自欺欺人的幻想,都淹没在一片狰狞的、不断扩大蔓延的、浓重的墨黑色污迹之中!
朱春燕死死地攥着那支深深扎进桌板的钢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冲出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无声地砸在桌面上,与那片狰狞的墨迹混合在一起。
昏黄的灯光下,那本摊开的深蓝色笔记本上,左侧是冰冷残酷的现实,右侧是那片被绝望的墨迹彻底吞噬的、徒劳无功的帮扶计划。而中间,是那支深深扎入桌板、如同墓碑般的黑色钢笔。
房间里,只剩下朱春燕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声,和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如同背景噪音般低沉的锅炉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