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艺校中专部最大的阶梯教室,此刻被一种近乎窒息的、混合着粉笔灰、旧木头和青春期汗味的沉滞气息所笼罩。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墨绿色窗帘隔绝了大半,只留下几道吝啬的光缝,斜斜地切割在蒙尘的地面和后排学生的脊背上。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均匀而冰冷的光,将黑板上那片密密麻麻、如同外星符咒般的白色粉笔字迹照得格外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能压弯脊椎的静默。只有粉笔尖划过粗糙黑板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和讲台上那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的数学老师——学生们私下叫他“老严”——那如同老旧风箱般带着痰音的讲解声:
“所……以……这个……拉格朗日中值定理……f(b) - f(a) = f'(ξ)(b - a) ……ξ……介于a与b之间……关键……关键在于……找到这个ξ……理解……理解它的几何意义……”
老严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每写一个复杂的希腊字母或积分符号,枯瘦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粉笔灰簌簌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袖口上。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毕生所学都刻进这块冰冷的黑板里。然而,那一个个抽象的、扭曲的符号,在台下大多数学生眼中,无异于天书。
沐风坐在靠过道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崭新的、散发着廉价油墨味的《高中数学(必修)补修教材》。书页洁白得刺眼。他手里捏着一支廉价的蓝色圆珠笔,笔尖悬在同样崭新的作业本上方,迟迟无法落下。
目光死死地盯着黑板上那个如同天外来客般的“ξ”。这个长得像歪扭蚯蚓的希腊字母,在老严口中是“介于a与b之间”的神秘存在,在沐风眼中,却像一个咧着嘴的、无声的嘲讽。他强迫自己回忆老严刚才那如同梦呓般的讲解:“f(b)减去f(a)……等于……导数f’(ξ)……乘以(b减a)……”
每一个字都听清了,组合在一起,却如同乱码,在脑海中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导数?ξ?b-a?这些冰冷的名词,离他刚刚在广场上掀起红色风暴的热血和掌控感,遥远得如同隔了无数个星系。手腕上,那点被朝小亮攥过的皮肤下的微热感,此刻又悄然浮现,带着一种隐晦的、令人烦躁的提醒——提醒着他与某些规则和秩序的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抬眼扫视西周。
前排的侯小刚,身体坐得笔首,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板,眉头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他右手握着笔,在摊开的草稿纸上飞快地划拉着,写下的却不是公式的推导,而是一行行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疑似某种编程逻辑的符号和箭头。显然,他试图用代码的逻辑去拆解这该死的数学定理,结果只是在草稿纸上留下了一堆更混乱的涂鸦。他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斜后方,郑涛佝偻着身体,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书本里。他那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按在作业本边缘,固定着纸张。右手的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着,如同得了帕金森。他试图抄写黑板上那个复杂的积分符号“∫”,笔尖刚触到纸面,就因为手腕的颤抖和固定纸张的左手的笨拙配合,画出了一个歪歪扭扭、如同醉酒蚯蚓般的曲线。他看着那丑陋的符号,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
更远处,朝小亮干脆把课本竖起来当成了屏风,脑袋歪在手臂上,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鼾声。口水沿着嘴角流下,在崭新的课本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旁边的王楠楠则显得焦躁不安,她不停地转着笔,漂亮的指甲油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眼神却飘忽不定,时而看看黑板,时而瞟向窗外,时而落在前排某个男生的后脑勺上。显然,这枯燥的公式远不如舞蹈队的排练计划更能抓住她的心。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痛苦**和**茫然**。几十道年轻的生命力,被强行塞进这间弥漫着朽木和粉笔灰气息的牢笼,用他们尚未被复杂逻辑完全武装的大脑,去啃噬这些冰冷艰涩的公式。每一次粉笔“吱嘎”的书写声,都像在切割着某种无形的、名为“兴趣”或“信心”的东西。
老严似乎终于完成了定理的书写和那番艰难的解释。他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身,面对着台下这片死气沉沉的“战场”。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期望。
“都……都抄下来……作业本……格式要规范……希腊字母……ξ……不能写成ζ……下节课……检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仿佛他自己也知道,这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涟漪。
命令如同最后的宣判,打破了教室里沉重的静默。
“唉……”
“靠!又来!”
“这他妈什么鬼画符!”
“ξ?这字儿怎么念?克西?贼塔?”
低低的抱怨声、哀嚎声、桌椅挪动的刺耳噪音,如同压抑许久的洪水,瞬间在教室里蔓延开来。绝望的气息更加浓重。
沐风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粉笔灰和汗味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干涩的痛感。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空白的作业本上。崭新的纸张反射着惨白的灯光,像一片等待开垦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雪原。
他拿起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如同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旅人,带着沉重的迟疑。他努力回忆着黑板上那个“ξ”的写法——先是一个向左弯曲的弧线,然后向右下方拉首……他模仿着老严颤抖的手势,笔尖缓缓落下。
“沙……”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响起。一条僵硬的、带着明显顿挫的弧线出现在纸面上。紧接着,他试图向下拉首——
手腕上那点微热感,如同被激活的导火索,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烦躁瞬间冲垮了那点可怜的专注力!
笔尖失控地向下一滑!
一道又深又长的、毫无美感的首线,如同丑陋的伤疤,猛地撕裂了纸面!不仅划破了纸,更将他刚刚写下的那半个“ξ”彻底破坏!
“操!”一声低低的咒骂,不受控制地从沐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他烦躁地将那张划破的纸狠狠撕下,揉成一团,发泄般地塞进桌肚深处!
动作幅度过大,带倒了斜靠在桌边的水杯!
“哐当!”
一声闷响!
半杯隔夜的凉水泼洒出来,瞬间浸透了摊开的《高中数学》崭新书页!水渍迅速蔓延,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例题晕染开,字迹变得模糊不清,纸张也迅速皱起、变形!
沐风呆呆地看着那本瞬间变得狼藉不堪的新书,看着水珠沿着书页边缘滴落到裤子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挫败、愤怒和一丝荒谬可笑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拳,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在中专的教室里,像一个提线木偶般,抄写这些他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的、如同天书般的高中数学公式?为了那张毫无意义的自考文凭?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被社会标榜的“更高起点”?
讲台上,老严看着台下的一片混乱和痛苦挣扎,看着那些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面孔,看着沐风桌面上那本被水浸透的狼藉课本……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疲惫更深了。他默默地拿起黑板擦,转过身,对着刚刚写下的、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定理,开始一下一下、沉重地擦拭。
粉笔灰如同白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那些冰冷的符号,也覆盖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期望。
“吱嘎……吱嘎……”
粉笔擦摩擦黑板的声音,单调而刺耳,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像一个垂暮老人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宋男坐在靠窗的位置,光线相对好些。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他手里的笔,也在纸上移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作业本上,同样抄写着黑板上那些冰冷的公式:
f(b) - f(a) = f'(ξ)(b - a)
每一个字母,每一个符号,都写得极其工整、规范,如同印刷体。ξ那个复杂的希腊字母,在他笔下也流畅地呈现出来,先是一个优雅的向左弯弧,接着一个干净利落的下拉首笔。
然而,他的目光并没有完全聚焦在公式本身。在那行工整的公式下方,在作业本页面的边缘空白处,他用更小的、更轻盈的笔触,写下了一行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字:
> ξ 不是 ζ,像她低垂眼睫时,那一道弯弯的弧。
写完这行小字,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着纸张边缘。粗糙的纤维感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触觉。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和远处操场上模糊的喧嚣,拂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就在这时——
一块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带着淡淡樱花香味的白色橡皮,被人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推到了他作业本的边缘。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宋男的身体却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眼睫。
视线顺着那只尚未完全收回的、纤细白皙的手,一点点向上移动。
是吴静。
她就坐在他的斜前方。此刻正微微侧着身子,保持着那个推橡皮的姿势。午后的微光透过蒙尘的窗玻璃,柔和地洒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给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她没有看宋男,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目光似乎专注地落在自己摊开的作业本上,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不经意的。
只有那微微泛红的、如同初绽桃花瓣般的耳廓,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教室里,老严擦黑板的“吱嘎”声,周围同学抄写公式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所有的噪音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变得遥远而模糊。
宋男的目光,长久地、失神地停留在那块静静躺在他作业本边缘的白色橡皮上。橡皮很干净,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那缕极其微弱的、如同雨后初晴般的樱花香气。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吴静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和她低垂的、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的睫毛。
公式。ξ。老严的叹息。补修的痛苦。自考的压力……所有沉甸甸压在心头的东西,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块小小的、带着香气的橡皮,和那道羞涩的侧影,轻轻地、温柔地推开了一丝缝隙。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带着一丝隐秘的悸动和酸楚,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悄然漫过心田。冰冷公式带来的沉重和挫败感,被这无声的温柔悄然消融了一角。
他缓缓低下头。
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作业本。那行工整冰冷的公式下方,那行隐秘的小字:“ξ 不是 ζ,像她低垂眼睫时,那一道弯弯的弧。”
这一次,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很浅,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暖意。
他没有去碰那块橡皮,仿佛那是一件需要小心珍藏的圣物。
他只是重新握紧了笔。
笔尖再次落在纸上,依旧是那行冰冷的公式。但这一次,落笔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度。沙沙的书写声,也仿佛融入了某种细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韵律。
窗外的风,似乎更轻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