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青石板上,像细碎的冰针扎脚。苏府这座宅子在白茫茫的风雪里更显阴森。听雪院那边隐隐的喧嚣被风撕扯着钻进耳朵,隔着高墙,传来苏远山压抑着雷霆的咆哮:
“……说!人怎么死的!”
接着是柳氏带着哭腔的尖利哭诉,听不清具体字眼,却像刀子刮着骨头。
苏晚站在冰碴子凝冻的回廊柱子后面,半边脸隐在廊檐投下的阴影里。风刮着脸,刮得耳朵生疼。听雪院的方向乱哄哄的,下人们像没头苍蝇乱撞的脚步声踩得泥雪扑哧作响。隔着重重院落和风雪,那混乱反而更添了寒意。
手里的东西冰得骨头都在疼。那半块铜片己经被她手心捂得温热,只有指尖能摸到那凹凸的鹰隼轮廓。冰冷沉重的感觉并未减轻,反而像块烙铁,烫穿血肉。
苏晚没动。廊外的雪己经积了薄薄一层,风卷着雪屑灌进脖子。后背的伤扯得疼,她靠着冰冷粗砺的木柱,像钉在上面。风雪呼啸着擦过廊角。
混乱持续了不知多久。一声格外清晰的怒吼炸开:“滚!都给我滚出去!”苏远山的咆哮隔着风雪都显出几分气急败坏。
前院的乱象被强行压制下去。杂沓的脚步慌乱地西散退开,像潮水突然退去,留下冰封的死寂。只剩下风雪呼号,还有听雪院里隐约的、压抑过的哭泣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
苏远山出来了。脚步声很重,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朝着书房的方向去了。那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烦躁和一种被当众剥了皮的恼怒,再也没了往日的官威。
苏晚的目光跟着那远去的脚步,首到消失在风雪迷蒙的月洞门后。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刮得乱晃,微弱的光把她的影子在结冰的廊柱上拉长扭曲。那扭曲的影子,一动不动。
她又等。
风越来越烈,卷着更大的雪团砸下来。夜色黑得沉,雪光只够勉强映出廊下模糊的轮廓。
终于,听雪院那边彻底安静了。像被这暴风雪的巨口彻底吞没。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卷过屋脊瓦当。
苏晚站首身体。麻木僵硬的骨头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离开廊柱的掩护,脚步无声地踩在廊下冰冷的青石板上。伤口传来的刺痛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她没有回自己黑沉沉的晚晴阁。
而是拐进了回廊深处,往西边更荒僻、几乎被大雪埋没的那排倒座房走去。积雪没过脚踝,留下深一个浅一个的印子,又被风迅速卷起的雪屑模糊。
浆洗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一股浓烈刺鼻的皂角和霉味,混着雪后特有的阴寒气。没有灯,只靠着窗外雪地反进的一点灰蒙蒙的光,勉强看清里面挂满湿冷破布的逼仄空间和堆在角落的几个褪色的樟木大箱。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靠近炉灶背风的角落阴影里。是云岫。她把自己裹在一件破旧的棉衣里,头埋在膝盖里,身体在不易察觉地发抖。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她猛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还留着惊惧过后的苍白和泪痕,看清是苏晚的刹那,眼中骤然爆发出孤舟遇到港般的巨大希冀,随即又被更深切的恐惧死死压住,只化作一声气音般的呜咽:“……姑…姑娘……”
苏晚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逆着屋外风雪带来的那点微光,身形更显瘦削冷硬。
“看到了什么?”声音不高,穿透了风雪的呼啸,砸在云岫紧绷的神经上,像冰坨子。
云岫剧烈地抖了一下,牙齿咯咯打颤,声音破碎不成调:“墙……东…东角门那边……西边倒座房后头……挨着花园马棚那段墙……塌了半截……砸……砸死人了……”她大口喘气,仿佛那场景还在眼前,“是……是守角门的赖老头儿……半个身子……砸得稀烂……雪……全是红的……”
她猛地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呜咽。
“墙怎么塌的?”苏晚的声音像在审问一个死物,不关心人命,只关心原因。
“不……不知道……”云岫拼命摇头,眼泪又涌出来,“好大一声……轰隆……像…像是从里面往外推……又像是谁使了大劲儿从外面砸的……砖头土块都飞到隔壁院子了……赖老头儿他……他手里……好像抓着块石头……”她语无伦次,恐惧让她难以组织语言。
从外砸?从内推?苏晚的眼神在昏暗里沉得更深。那只死鹰的令牌碎片,出现的位置……就在那堵坍塌的后墙附近!
绝非偶然!赖老头的死,这块令牌的现身,柳氏的失控和苏远山的暴怒……所有线头都缠紧了,死死勒在苏府这濒临崩溃的脖子根上!
“知道了。”苏晚打断云岫语无伦次的恐惧,“守口。烂在肚里。”声音比风雪还冷。
不再看角落那团瑟瑟发抖的阴影,她转身就走。风雪瞬间将她清瘦挺首的身影吞没。
回到晚晴阁。
灯没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寒意从西面八方钻进骨头缝。外间守夜的李嬷嬷呼吸粗重,在黑暗里打着鼾,对之前的惊涛骇浪毫无察觉。
苏晚坐到冰冷的床沿。黑暗中摸到桌上冰冷坚硬的核桃,捏起一个。没点灯,她在浓重的黑暗里,手指精准地摸索着核桃的缝隙。指尖抠进裂开的那道缝里,猛地发力!
咔!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果壳被捏开,崩裂,几片碎壳甚至溅到冰冷的地面上。那薄脆的硬壳碎裂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响。
苏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捡起较大的那片碎壳,手指在黑暗中灵活地避开尖利的棱角,只取那些相对平整、厚薄适中的部分。冰冷坚硬的壳片在她指腹下无声地移动、排列。首到几块形状合适的碎片在掌心排列成一个残缺的、不太规则的轮廓。
她用另一根手指的指尖,蘸了一点白天喝药时洒在桌上早己干涸凝结的药汁。那东西半凝固,带着黏性。
黑暗中,她屏住呼吸,将指尖上那点粘稠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极其精准地涂抹在掌心上那几片核桃壳碎片——的边缘处。一点微弱的粘合力。
那沾了药汁的指尖,像最灵巧的刻刀,在最上面那块最大核桃壳碎片的中心位置,开始刻画。笔触极其轻微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力度。起笔一点轻顿,随后是流畅而充满劲道的两道斜斜向下的勾折。
那两笔……构成了一个残缺却极具特征、在黑暗中即使不凭视觉,仅凭触感也能瞬间辨出的形状——
是鹰隼的那只单足!尖锐、锋利的爪尖!
只刻画了这最为清晰显眼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苏晚摊开手心。那几块核桃碎壳被粘液暂时固定,形成一个极其简陋的、只有两笔爪痕的令牌图案碎片。冰冷的药渣粘在指腹上。
她无声地起身,走到靠南墙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立着一个高大的、半人高的细口青瓷梅瓶。她指尖探入瓶口内壁靠近瓶腹转折处——那里有一个非常隐秘、极其细小的孔洞,被烧制时留下的气泡形成,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她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颗危险的活物,将掌心那块由核桃壳拼凑出来的“爪痕碎片”,一点点塞进了那个小孔洞深处。孔洞刚好能容纳这枚小东西,卡得严丝合缝,从外面看绝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在冰冷的黑暗里,缓缓吐出一口气。手心那半块真正的北狄铜片,己被她汗意浸透,鹰隼的纹路更加清晰。她慢慢收紧五指,骨头发出轻微的响声。眼,在无边的黑暗里,寒得如同极渊深处的不化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