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老葛头总忍不住捶着自己那条瘸腿,心里头翻来覆去地懊悔:“老糊涂!老糊涂啊!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让那小东西一个笑给勾住了魂儿!”
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讨到了碎银子,怀里的小娃也睁开了眼,不哭不闹,只是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懵懵懂懂地望着他脏污的老脸。
他当时心里还盘算着这个小东西能值多少钱,又盘算着这点银子够喝几顿酒。
正烦躁间,怀里那冻得发青的小脸,竟冲着他笑了!
那个笑就像根看不见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住了老葛头那颗在泥潭里打滚了大半辈子的心。
他当时就僵住了,脑子里那些“卖掉”、“换钱”的算计,“多张嘴”、“拖累”的烦躁,统统都忘了。
等他回过神来,人己经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关帝庙。
从此,老葛头的背上就多了个甩不掉的小包袱,这一背就是五年。
可说来也怪,自从这小包袱背上身,老葛头那霉运罩顶的日子,竟真像被什么东西撬开了一条缝,透进点光亮来。
起初是讨饭,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奶娃娃,总能引得那些心软的妇人小姐多给半个馒头、一碗剩汤。
后来,这小东西一天天长大,眉眼长开了,粉雕玉琢的,穿着老葛头捡来的最干净的破布片子,往街边怯生生一站。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着点水汽望过去,比老葛头扯着破锣嗓子嚎半天都管用。
铜板、吃食,叮叮当当落进破碗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更让老葛头啧啧称奇的是,这小娃子不仅模样好讨喜,脑子更是灵光得不像话!才三岁多那会,就知道哪条街的掌柜心善,哪家铺子的伙计凶恶。
知道什么时候该凑上去怯生生叫“老爷太太行行好”,什么时候该缩在墙角装不存在。
甚至知道把讨来的半个相对干净的饼子,偷偷塞进老葛头怀里,自己啃那发霉发硬的一角。
老葛头那点坑蒙拐骗、察言观色的下九流本事,她看在眼里,竟也学了个七七八八,有时还能青出于蓝。
老葛头坐在破庙角落那块相对干燥的草垫子上,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熟练地把昨晚讨来的半个硬窝头掰碎,泡在破陶罐里仅剩的一点温水里,等着泡软了当早饭。
又看着努力用草绳扎起那枯黄的头发。
老葛头心里头那点陈年的懊悔,被一种更深的酸涩压了下去。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造孽啊……这么个剔透的人儿,偏偏托生在我这老叫花子身边,跟着我吃这猪狗食,受这世间苦……真是可怜了这娃子……”
话音未落,那小身影“噌”地就转了过来。
快六岁的林莫凡,穿着明显大几号打满补丁的灰扑扑衣服,小脸洗干净了,露出原本白皙秀气的轮廓。
她几步蹿到老葛头跟前,小手一把拽住他破旧的袖口,使劲往外拉。
“爷爷!快别坐着叹气啦!”
清脆的童音带着急切,“日头都爬上屋檐了!城隍庙前的好位置,再不去就让陈癞头那帮人占啦!今天可是初一,香客多着呢!”她力气不小,拽得老葛头一个趔趄。
“哎哟!哎哟哟!”
老葛头被扯得差点从草垫上栽下来,慌忙稳住身子,枯瘦的手扶着发疼的老腰,“慢点!慢点!小祖宗,爷爷这把老骨头都快让你扯散架喽!人老了,腿脚不中用,哪比得上你这小叫驴有劲!”
林莫凡闻言,黑亮的眼珠灵活地一转,立刻松开了手,“那爷爷你慢慢走!我先去占着!可不能让他们抢了先!”
话音未落,人己经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在破庙残破的门框里一闪。
只留下咚咚咚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和一句飘回来的嘱咐,“爷爷你快点来啊!我占好了等你!”
老葛头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望着门口那片被朝阳染亮的空地,浑浊的老眼里情绪复杂。
他知道自己这风烛残年的身子,就像这关帝庙一样,指不定哪天就彻底塌了。
他要是没了,这孩子……这丫头……怎么办?
破庙里那些饿狼一样的眼睛,陈癞头那帮心黑手狠的泼皮……只要知道她是女娃,那下场……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比这破庙的冷风还刺骨。
所以,从她懂事起,老葛头就咬着牙,硬是把她当男娃养。
把他头发剪得短短的,用脏兮兮的头巾裹着。
教她走路要大步,说话要粗声,看人要带着点野小子的倔和横。
他甚至很少叫她的名字。
“林莫凡……”老葛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干瘪的胸口又酸又胀。
这名字是他翻来覆去想了几个晚上才定下的。
孩子贴身戴着的那个小玉佩,半个指甲盖大小,温润的羊脂白玉,雕着精巧的云纹,背面就一个古体的“林”字。老葛头识得几个字,林莫凡的姓,就随了这玉佩。
“莫凡,莫要觉得自己很平凡,爷爷没用,给不了你金窝银窝,可你得记着,你不是那泥巴地里随便长的草籽儿……”
至于那枚小小的玉佩,当年他趁孩子昏睡时就解了下来,用破布裹了又裹,塞进了自己破棉袄内里最深处、贴着心口的一个暗袋里。
这些年,连林莫凡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那是他给她留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念想和退路,万一……万一哪天他蹬腿了,这孩子就离开这里,他相信莫凡去哪里都能活得好。
老葛头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走出破庙。
城隍庙前果然己是人声鼎沸,烧香的,摆摊的,人头攒动。
远远地,他就看见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身影,在最靠近庙门、人流必经的那个“黄金位置”。
(下面都是男装所以用的“他”,等回到女装了就会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