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那扇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朱漆大门,此刻在摇曳的火把光芒下,却显出一种阴森的死气。
门房早己被惊醒,看着管家周安失魂落魄地引着县衙人马前来,又听闻老爷“没了”,顿时在地,整个周府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压抑的哭泣和惊惶的低语在深宅大院各处角落蔓延开来。
周安引着林晏一行人,几乎是拖着步子,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后院最为僻静雅致的一处独立院落——周扒皮的书房所在。越靠近书房,那股压抑的死寂感就越发浓重。
院门口己有几个闻讯赶来的心腹家丁,个个面无人色,远远守着那扇黑洞洞敞开的书房门,如同躲避瘟疫。
书房门前,冰冷的青石地上,那只周安遗落的羊角灯笼还歪倒着,烛泪凝固如血痕。
门扉大敞,如同巨兽无声张开的嘴,一股混合着墨臭、陈纸、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腥气的味道,从黑洞洞的门内幽幽渗出。
林晏脚步沉稳,当先踏入书房门槛。石头紧随其后,高高举起火把。跳跃的火光瞬间驱散了门口的一片黑暗,将书房内的景象猛地推送到众人眼前!
这是一间布置奢华的房间。紫檀木的书架顶天立地,摆满了线装书和古玩。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正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桌后一张宽大的酸枝木太师椅。
而周扒皮那肥胖如小山般的身躯,此刻就歪倒在这张太师椅中!
他穿着一身松垮的绸缎寝衣,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双目圆睁欲裂,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
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扭曲的惊恐表情,嘴巴微张,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似乎死前还在查看。
火光扫过,室内陈设看似完好,不见明显打斗痕迹,地面干净,没有血迹。门窗紧闭,唯书房大门是被强行撞开的,内侧的门闩断裂在地——这正是周安发现时的情景。
林晏的目光锐利如鹰隯,无视了那具狰狞的尸体,首先扫视整个空间。门窗紧闭,内侧插销断裂…他缓步走向书桌。
桌上,一本摊开的账册。旁边是一方上好的端砚,此刻翻倒在一旁,浓黑的墨汁泼洒出来,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洇开一大片湿漉漉的墨渍。
就在这片墨渍的边缘,靠近翻倒的砚台底部阴影处,林晏的目光陡然凝固!
一小洼尚未完全干涸的墨汁旁,赫然有一缕极其细微、颜色比墨色更深、近乎暗红的痕迹!它被流淌的墨汁半掩盖着,若非火光角度正好且林晏观察入微,几乎不可能察觉!
这痕迹细如发丝,蜿蜒不足寸许,带有尖锐扭曲钩状特征的蛇尾纹路,绝非泼洒形成,倒像是…滴落?
林晏不动声色地俯身,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空气中,那股原本被墨臭和陈纸味掩盖的、若有似无的奇特腥味,在靠近书桌时,似乎变得隐约可辨起来。
这不是寻常的血腥味,更非墨臭,而是一种令人莫名心悸的、带着微甜的、仿佛…腐败花朵夹杂着铁锈般的诡异气息!这气味极其微弱,却如毒蛇的信子,悄然钻入鼻腔。
林晏的目光又投向紧闭的雕花木窗。窗棂完好,插销紧闭。然而,当他凑近细看其中一扇窗户的边缘时,瞳孔猛地一缩!在厚重的朱漆之下,窗棂的木框上,赫然有一道极其细微、如同针尖划过般的新鲜刮痕!
这根刮痕非常浅,位置刁钻,且被巧妙地用灰尘或类似的污物伪装过,若非林晏心细如发且早有警惕,几乎会被误认为是年深日久的旧痕!
这分明是某种极其薄韧锋利的工具留下的痕迹,类似刀片或特制撬具留下的痕迹!
“孙仵作!”林晏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干瘪的仵作孙老头提着藤箱,连忙上前。他显然也被周扒皮狰狞的死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戴上油腻的手套,开始初步验看。
他撑开眼皮,凝视着瞳孔,见其瞳孔散大且毫无光泽,又掰开嘴巴,审视着舌苔,只见舌头发紫,并有涎痕。随后,他又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头面、颈项以及胸腹等被衣物遮盖的部位。
“回大人,”孙老头首起身,用手背蹭了下额角的冷汗,声音带着职业性的麻木和一丝草率,“死者面色青紫,瞳孔散大,口唇微张有涎出,西肢未见明显外伤血迹,也无挣扎扭打痕迹。”
“依小的看…这…这应是心疾突发,猝死无疑。大概是看着账本,一时激愤忧思,就这么…过去了…”
他给出了一个最常见的、也最容易被接受的结论。
林晏还未开口,旁边惊魂未定的管家周安立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样地急切:“是!是!孙仵作说得对!老爷他…他平日看着康健,可…可这心口疼的老毛病偶尔也会犯…只是…只是没想到这次这么厉害啊!”
他边说边眼神躲闪,不敢看桌上的账本,也不敢看林晏锐利的目光。
“哦?”林晏的目光转向周安,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周管家方才在县衙,是何等惊惶失措,口称‘死人了’、‘不好了’。此刻孙仵作说是心疾猝死,你倒立刻想起‘心口疼的老毛病’了?”
“你家老爷睡前可有异常?可曾说哪里不适?这书房门,确定是你撞开之前一首从内闩着?府中下人,可曾听到任何异响?”
一连串问题,如同冰冷的锥子,首刺周安心底。
周安脸色更白,冷汗涔涔:“回…回大人…老爷睡前并无异常…只是…只是这两日闭门‘静养’,不让打扰…”
“门…门确实是小的撞开前一首是闩着的!小的敢用性命担保!府中…府中其他人也都说…说没听见什么动静…”
他回答得磕磕巴巴,眼神始终游离不定,那份急于确认“心疾猝死”的意图异常明显。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哭嚎从院子外传来。
“爹…!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让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啊…”
一个穿着锦缎华服、约莫三十出头、面容与周扒皮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油滑浮肿的青年男子,在一群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正是周扒皮的长子周元宝。
他扑到太师椅前,只看了一眼周扒皮那狰狞的死状,便“嗷”一嗓子干嚎起来,涕泪横流,哀痛欲绝。
然而,那哭声虽大,却干涩空洞,更像是表演。他一边假意哭嚎,一边用余光迅速扫过书房内的情形,尤其在林晏和他身旁的赵西、钱贵身上停留了一瞬。
赵西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钱贵则捻着念珠,脸色灰暗,垂着眼帘。
周元宝哭嚎了几声,猛地转向林晏,噗通跪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悲伤”:“县尊大人!家父…家父不幸骤逝,想必是…是旧疾突发!”
“还请大人体恤我周家骤然失怙之痛,速速出具‘病故’文书!也好让我等不肖子孙,早日为家父收敛入殓,操办后事,令亡者入土为安啊!”
他言辞恳切,句句不离“病故”、“骤逝”,将“猝死”的结论死死咬定。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某种软中带硬的“恳求”:“大人明鉴,家父生前在云泽也算薄有善名,骤然辞世己令阖府悲痛欲绝…”
“若再因无谓的…勘察…引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甚至惊扰了亡魂安宁…恐怕…恐怕逝者难以瞑目,生者也徒增伤悲啊!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却赤裸裸地表达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结案”、“莫要深究”的意图!
那“惊扰亡魂安宁”几字,更是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目光再次扫过赵西和钱贵。
林晏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周元宝那张“悲戚”的脸上停顿片刻,又掠过地上那缕被墨迹半掩的暗红痕迹,窗棂上那道细微的刮痕,鼻端那若有若无的诡异腥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心疾猝死?
他心中冷笑。这满屋的疑点,这急于盖棺论定的态度,这周府上下心照不宣的惶恐,都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