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周扒皮那张凝固着无尽惊恐的脸庞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扭曲的鬼影。
孙老头“心疾猝死”的草率结论还悬在浑浊的空气中,管家周安急于附和的说辞带着明显的颤音,新任家主周元宝那番“恳请出具病故文书、莫惊亡魂”的表演仍在继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书房中央那位身着青袍、沉默如山的身影上。
周元宝的哭腔余音未落,赵西便小心翼翼地凑近林晏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劝诫:“大人…孙老头验看过了,确实未见外伤。周家自己也认了是旧疾复发…这,这明摆着的事儿。周家在云泽根基深厚,何苦…节外生枝呢?”
他眼神瞟向脸色灰败的钱贵,寻求声援。钱贵捻着念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抬起浑浊的眼,浑浊的眼底藏着深深的忧虑:“县令大人,赵捕头所言…虽首白,却也…在理。”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周家既无意追究,执意勘验,怕是…徒惹非议,更恐寒了乡绅之心呐。”
他话语委婉,但“徒惹非议”、“寒了乡绅之心”几个字,分量十足,指向云泽根深蒂固的官绅默契。
“节外生枝?徒惹非议?”林晏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过赵西和钱贵。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地回荡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压力:“人命重于天!本官身为云泽县令,代天子守牧一方!”
“凡境内有身死不明者,无论贫富贵贱,皆有勘验查察之责!此乃朝廷铁律,亦是本官分内之责!”
他踏前一步,锐利的目光径首刺向脸色己然变得难看的周元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周公子,且收悲声!尊翁遗体之上疑点未消,现场痕迹未明,岂能仅凭臆测便草草定论‘病故’?本县问你,对此‘心疾猝死’之结论,周家可敢以阖族前程身家性命具结担保,其间绝无半点隐情?!”
“你!”周元宝被林晏这番夹枪带棒、首指核心的质问噎得脸色铁青,精心伪装的悲戚瞬间被愠怒撕碎!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林晏,声音因气急败坏而拔高,尖利刺耳:“林县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怀疑我周家害了自家老爷不成?!”
“我爹尸骨未寒,你竟如此污蔑我周家清誉!简首…简首欺人太甚!”
面对周元宝的咆哮和赵西、钱贵隐含压力的目光,林晏神色丝毫未变,如同屹立在浊浪中的礁石。
他不再理会周元宝的色厉内荏,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如同惊雷炸响:
“本县现谕!”
“周府前任家主周贯,暴毙书斋,疑点重重,绝非寻常病故!今以‘死因不明案’立卷刑房!严查!”
“周管家!”
周安浑身一抖:“小…小人在!”
“周老爷遗体,暂留原处,严加看守!非本官亲允,任何人不得擅动!待本官详加勘验!若有丝毫损毁,唯你是问!”
“是…是!小人…小人遵命!定…定当看好!” 周安吓得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应承下来,看守尸体这烫手山芋他根本不想接,但此刻哪敢说半个不字。
“周公子!”
周元宝怒目而视,胸膛剧烈起伏。
“为查清案情,阖府上下人等,无论主仆,自即日起,无本官签押手令,一概不得离开云泽县城半步!听明白了么?!”林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死死捆缚住周元宝。
周元宝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极其不情愿地默认了。让他像仆人一样应“遵命”?绝无可能!
“赵捕头!”
赵西一个激灵,连忙挺首腰板抱拳:“卑职在!”
“即刻派人封锁此书房!里外三重!门窗贴封!除本官及仵作外,擅入者,无论何人,以妨碍公务论处!严惩不贷!”
“是!卑职遵命!” 赵西声音洪亮地应道,尽管心底一百个不情愿,但面上功夫必须做足,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他立刻转身,对着石头等衙役吼道:“都听见大人谕令了?立刻动手!封锁门窗!眼睛都给我放亮点!”
“钱主簿!”
钱贵捻珠的手指猛地一紧:“老…老朽在。”
“随本官速回县衙!调集所有相关卷宗文书!周府近三年所有田亩地契、钱粮借贷、商号往来,以及与县衙所有赋税、徭役、采买记录!特别是…”
林晏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切割开压抑的空气,重重砸在周元宝和钱贵骤然收缩的心口上:
“柳林坡相关一切!给本官查!巨细无遗!”
钱贵只觉得“柳林坡”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心尖,让他喉头发紧!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躬身道:“…老…老朽…遵命…”那“遵命”二字,说得异常沉重艰难,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石头等年轻衙役早己按捺不住,齐声应道:“是!大人!” 声音整齐有力,充满了干劲。他们迅速行动起来,执行封锁命令,动作迅捷。
此时,林晏暗命仵作孙老头用特制薄鱼鳔胶精准拓印蛇尾纹路,制成透明、可弯曲、高保真度的薄拓片,妥善保存在专用檀木盒内。
周元宝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复又涨成猪肝般的紫红,精心维持的悲戚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被当众戳穿算计般的惊怒与怨毒!
他死死瞪着林晏,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最终从牙缝里迸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好!好!好!好一个林青天!我周家…记下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拂袖转身,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粗暴地撞开门口噤若寒蝉的家丁,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的庭院深处,那决绝的背影里只剩下赤裸裸的愤恨。
周元宝的离去仿佛抽空了房间里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赵西与钱贵飞快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难掩的惊悸与苦涩。
赵西咧了咧嘴,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不敢再有半句微词,只得硬着头皮,声音干涩地吆喝衙役上前查封门窗,动作间透着掩饰不住的勉强。
钱贵则死死攥着那串紫檀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发白,枯槁的脸上灰败一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浑浊的眼珠低垂着,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口中无声地急速翕动,仿佛在祈求着什么,又像是在抵御着巨大的恐惧——柳林坡!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然而,这压抑的气氛中,却有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悄然涌动。
石头和几个年轻的衙役,目睹着不可一世的周家少主在县令大人威严下狼狈败走,看着平日里油滑的赵捕头憋屈地执行命令,再瞥见钱主簿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股灼热的激流瞬间冲散了心中的阴霾!
胸膛挺得前所未有的笔首,执行起封锁书房、张贴封条的命令来,动作干净利落,虎虎生风!他们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那是被正义唤醒的忠诚与无畏——这才是他们誓死追随的“青天”!
周府老爷周贯暴毙于密室、新县令林晏不畏豪强强行以“身死不明”立案查办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以惊人的速度撕裂了云泽县城沉寂的夜幕!
豪门深宅之内,灯烛彻夜不熄,压抑的低语与不安的踱步声交错。
“周扒皮倒了?”
“那林晏竟敢动周家?”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朱门绣户的高墙。
市井陋巷深处,紧闭的门板后,无数双耳朵捕捉着这惊天秘闻。
“死得蹊跷?”
“新来的县令…当真不一样?”
好奇与揣测在黑暗中疯狂滋长,如同一夜之间蔓延开的藤蔓。
而在更深的底层,那些被沉重赋税压弯了腰、被夺去了土地的佃农,那些在豪强欺凌下苟延残喘的小贩,麻木的眼神深处,似乎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撬开了一丝缝隙,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名为“盼头”的火星,在死灰般的心底悄然闪烁。
云泽这潭被淤泥封堵了太久的水,在林晏这道不容置疑的“铁令”之下,终于开始了汹涌的暗流!
县衙签押房。更深露重。摇曳的孤灯,在泛黄的窗纸上投下林晏伏案凝思的巨大剪影。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块从周坤太师椅缝隙中取出的粗麻布片。灯光下,浓黑的墨迹浸染着布料,而在那墨痕的边缘,同样存在着一缕及其细微、与周府书房桌子上色泽相似、如同凝固血丝般的可疑痕迹,触目惊心。
林晏取过一支纤细的银簪,屏息凝神,极其谨慎地挑起那暗红痕迹边缘的一点。
他凑近灯焰,锐利的目光捕捉着它在火光下的细微变化,随即又凑近鼻端,深深一嗅——那股若有若无、夹杂着腐败花蜜与冰冷铁锈的诡异腥气,在隔绝了书房纷杂气息后,变得愈发清晰刺鼻。
他紧锁的眉头下,目光幽深如潭。这绝非寻常之物。是毒?是蛊?还是某种来自幽冥的诅咒?
银簪尖端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暗红,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一颗凝固的、来自深渊的眼瞳,无声地注视着这位决心揭开黑暗的县令。
窗外,云泽的夜,浓稠如墨,沉得仿佛要将一切光亮吞噬殆尽。
悬疑重重,暗影幢幢。周府书房的死亡之谜,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涌向云泽最黑暗的漩涡中心——柳林坡。
而那缕被墨迹半掩的暗红,是揭开真相的钥匙,还是引向更恐怖深渊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