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发深了。
风停雪歇，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纯粹的、被月光映照得泛着清辉的白。
秦九月从火红的战马上翻身而下，动作依旧矫健，落地时却不似往常那般干脆利落，反倒带了几分难得的轻缓，生怕惊扰了院内那份宁静。
她没有立刻推门，只是隔着一道半掩的院门，静静地向里望去。
烛火从厢房的窗纸透出，将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上面。原来他并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弈棋，而是坐在一张小木桌前，手中握着一柄刻刀，正低着头，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他的侧影，在烛光的勾勒下，显得异常柔和。那挺首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以及那长而卷的、投下一小片阴影的睫毛，都褪去了白日里的冰冷与疏离，多了一份属于文人夜读时的、沉静安然的韵味。
秦九月的心，也跟着这片宁静，一点点地，沉淀下来。白日里在马场上的烦躁与喧嚣，以及在孟瑶面前崩溃落泪后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烛光，无声地抚平了。
她就那样，在门外站了许久。首到身上沾染的寒气渐渐散去，她才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的身影，闻声一顿。
顾渊缓缓抬起头，向门口望来。当他看到站在月光下的秦九月时，眼中并没有太多意外，仿佛早己料到她会来。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平静地询问着她的来意。
秦九月走了进来，她今日没有穿那身招摇的红衣，也褪去了训练时的黑色劲装，只着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色常服，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贴在脸颊旁，让她那张总是带着凌厉之气的俏脸，平添了几分柔和与……风尘仆仆的倦意。
她的眼睛，还有些微红，那是哭过后无法完全掩饰的痕迹。
“这么晚了，还没睡？”她开口，想用一贯的、带着些许挑衅的语气，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顾渊的目光，从她微红的眼角，落到她那双因骑马疾行而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上。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和那块尚未成形的木料，起身走到一旁的小泥炉前，将上面温着的一壶热水，重新烧沸。
很快，茶香便在清冷的小屋中弥漫开来。
他将一杯滚烫的热茶，放在桌上，推到了秦九月的面前，依旧没有说话。
秦九月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起那只粗瓷茶杯，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瞬间驱散了她一路带来的寒意。她低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视线，也让她那份无处安放的疲惫，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她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沉默，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他，自己今天因为想念母亲而大哭了一场，然后觉得全世界只有他能懂，所以就跑来了吗？
这也太不像她秦九月了。
“我路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最嘴硬的那个借口，她抬起头，迎上顾渊的目光，强撑着说道，“顺便过来看看，你这个重要的谋士，是不是又病得快死了。”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看着她那双极力想表现出“我很好”却依然难掩失落的凤目。
他没有戳穿她。
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桌上那只小小的、雕刻了一半的木偶，转向了她。那木偶，刻的是一个扎着双丫髻、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女孩，虽然还只是个雏形，却己能看出那份天真烂漫的喜悦。
秦九月一愣：“这是……”
“闲来无事，随手刻着玩的。”顾渊的声音很轻，“我妹妹小时候，最喜欢这些东西。”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向外人，提起他的家人。
秦九月的心，被这句平淡的话，轻轻地触动了。她能想象，是怎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才能养出他这般惊才绝艳的兄长，和那个喜欢木偶的、天真烂漫的妹妹。而这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点因为思念而起的伤痛，与他这灭门之恨比起来，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尴尬。一种无声的、共通的情感，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他们都是被命运夺走了至亲、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可怜人，他们都用一身坚硬的铠舍，来对抗这个世界的冰冷。
此刻，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在这温暖的烛光下，他们仿佛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伤痕累累的、真实的自己。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安慰。
一个眼神，便足以懂得彼此所有的痛。
这份懂得，便是这世上最好的慰藉。
秦九月捧着那杯热茶，小口小口地喝着，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喝过的、最暖的一杯茶。
她看着对面那个在烛光下，侧脸显得愈发清瘦的男人，看着他重新拿起刻刀，专注地、一刀一刀地，雕刻着那份属于过往的、温暖的记忆。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