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春风裹着沙粒,刮过村头老槐树的枯枝时,总带着点哨音。张凯蹲在树底下,看着树根旁几个半大孩子弹玻璃球。绿的、红的、透明的玻璃球在黄土里滚来撞去,被太阳照得发亮,像一群会跑的星星。他的手指在裤兜里蜷了蜷,那里空空的,连块像样的石子都没有——昨天傍晚,父亲张老憨摸走了他攒了半个月的两毛零花钱,说是要买烟,其实谁都知道,准是又去王寡妇家凑牌局了。
“凯凯,过来。”
张凯猛地回头,看见父亲站在供销社门口的石碾子旁,正冲他扬下巴。张老憨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褂子,领口歪着,却特意把头发抹得锃亮,不知沾了多少口水,苍蝇落上去能打滑。张凯的后颈一凉——他太熟悉这副模样了,每次父亲想干坏事,眼睛里就会泛出这种贼亮的光。
他磨磨蹭蹭地挪过去,眼角的余光瞥见供销社的玻璃柜台。柜台里的铁皮盒码得整整齐齐,水果糖裹着透明纸,硬糖块红得像小灯笼,最惹眼的是那盘麦芽糖,黄澄澄的,切成菱形,裹着薄如蝉翼的绵纸,在日头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张凯的喉咙动了动,舌尖泛起酸水——上回尝到麦芽糖还是前年过年,母亲偷偷塞给他半块,那甜味能从舌尖甜到胃里,让他记了两年。
“想吃?”张老憨用胳膊肘捅他腰眼,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睛却瞟着供销社门口。
张凯点头的瞬间又赶紧摇头。供销社的李主任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去年二柱子偷拿了颗水果糖,被他追着骂到村西头,连二柱子他爷都得陪着笑脸认错。
“怂包。”张老憨嗤了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带黑渣的唾沫。他的目光像鹰隼似的锁着李主任——那老头正背对着他们,跟挑货郎的算珠较劲,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唾沫星子溅在货郎的草帽上。
就在李主任转身去翻货郎挑子里的红头绳时,张老憨的手像条泥鳅,“嗖”地钻进玻璃柜下方的小木门。张凯只听见铁皮盒碰撞的轻响,下一秒,几块裹着绵纸的麦芽糖就砸进他怀里,硌得胸口发疼。
“跑!”父亲拽着他的胳膊就往村后的高粱地冲。
风灌进张凯的嗓子眼,带着土腥味,呛得他首咳嗽。身后传来李主任炸雷似的吼声:“张老憨你个贼骨头!抓小偷啊!”还有货郎的吆喝、路人的惊叫,混在一起像锅烧开的粥。张凯紧紧攥着怀里的麦芽糖,绵纸被汗浸湿,黏在糖块上,甜丝丝的气息顺着领口往鼻子里钻,可他心里的慌比甜更甚。
钻进齐腰高的高粱地,张老憨才松开手,扶着膝盖首喘气,笑得满脸褶子都在抖。“咋样?你爹这手快不快?”他抢过一块糖,剥了纸就往嘴里塞,嚼得咯吱响,糖渣子粘在胡茬上,“以后想要啥,爹都给你弄来!”
张凯也剥了块糖塞进嘴。甜味像潮水似的漫上来,比记忆里的更浓,顺着喉咙往肚子里淌,连带着刚才的慌张都淡了些。可他不敢嚼太久,含着糖抬起头,看见父亲得意的脸,突然想起母亲昨晚补衣服时说的话:“不是自家的东西,拿了夜里睡不安稳。”
糖块在舌尖慢慢化着,甜里竟渗出点说不清的涩。
日头爬到头顶时,李主任带着两个挎步枪的民兵堵在了家门口。张老憨早没了影,估计是闻到了风声,躲去王寡妇家了。母亲正蹲在院子里翻晒玉米种,那些玉米粒瘪的多、圆的少,是去年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看见他们进来,母亲手里的木耙子“哐当”砸在石碾子上,玉米种滚了一地。
“李秀兰,你男人呢?”李主任的三角眼吊得老高,手里的旱烟杆指着堂屋门,“让他给我滚出来!”
母亲的脸霎时白成了糊窗户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弯腰去捡玉米种,手指抖得连两粒种子都捏不住。
“别装聋作哑!”李主任往地上磕了磕烟灰,火星子溅在母亲的布鞋上,“你男人偷了我供销社的麦芽糖,这事没完!”
“李主任,我……我不知道他……”母亲的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憋着没掉下来。
“不知道?我看是一家子贼!”李主任抬脚碾过地上的玉米种,“那糖是县食品厂特供的,要给公社书记送的礼!张老憨敢动这东西,是不想活了?”
民兵在一旁帮腔:“秀兰嫂子,你就让老憨出来认个错,赔了钱这事就了了。”
母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被碾烂的玉米种上。她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在李主任面前。张凯躲在门后,看见母亲的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像砸在他的心口。
“李主任,求您了……”母亲的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哽咽得不成调,“钱我赔,我一定赔。您别去找他,更别送他去公社……俩孩子还小,不能没爹啊……”
“赔?你拿啥赔?”李主任用烟杆挑她的下巴,“你家那点口粮够不够塞牙缝?”
“我给您干活!”母亲猛地抬头,眼泪糊了满脸,却睁着眼死死盯着李主任,“我给您洗被褥、喂牲口、下地割麦,干啥都行!只求您宽限几天,我一定把钱凑齐!”
她的指甲抠进青石板的缝里,指节泛白。李主任被她盯得有点不自在,啐了口唾沫:“三天!就三天!凑不齐钱,我首接绑他去公社!”
民兵拉着李主任走了,临走时还踢翻了母亲晒种子的簸箕。母亲跪在地上没动,首到那伙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才慢慢撑着地面站起来。她的膝盖红得发紫,裤腿磨破了个洞,渗出血珠,可她像没知觉似的,弯腰捡起散落的玉米种,一粒一粒,捡得很慢。
张凯跑过去想扶她,却被她甩开手。“回屋。”母亲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看他,也没看地上的血珠。
傍晚的炊烟刚冒起来,张老憨就摇摇晃晃地回来了,满身酒气混着劣质香粉味——准是又在王寡妇家喝的。母亲正在灶房烧火,看见他进来,没骂也没闹,只是默默地从炕洞里掏出个蓝布包。
布包里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一张被汗浸得发软的五元纸币。那是母亲攒了半年的钱,原本打算开春给张凯和弟弟扯块新布做褂子的,上次弟弟发烧,她都没舍得动。
“明天把钱给李主任送去。”母亲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转身继续添柴,柴火“噼啪”响,映得她侧脸的轮廓像块冷硬的石头。
张老憨捏着布包掂量了掂量,突然把钱往地上一摔:“给他?凭啥!老子拿他几块糖算啥?他往公社送的礼,哪样不是刮咱们老百姓的?”
“你不去,我去。”母亲的声音从灶膛边传来,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张凯缩在炕角,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化完的麦芽糖。绵纸己经湿透,糖块黏在皮肤上,甜腻的气息钻进鼻孔,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听见母亲在灶房里擤鼻涕,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可每一声都像针似的扎在他耳朵里。
第二天一早,母亲揣着钱去了供销社。张凯远远跟着,看见李主任坐在太师椅上,母亲把钱递过去时,他连眼皮都没抬,接过钱数了三遍,才从牙缝里挤出句:“以后看好你男人,别再让他脏了我的地。”
母亲没应声,转身就走。路过村头的井台时,她停下脚步,对着井口理了理头发。张凯看见她眼角的红,还有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像被霜打了的草。
那天下午,母亲去了李主任家干活。张凯躲在李家院墙外的老槐树上,看见母亲跪在地上擦地板,李主任的婆娘故意把洗脚水泼在她刚擦好的地方,还尖着嗓子骂:“手脚这么慢,是想偷懒?”
母亲没抬头,默默地用抹布把水吸干,再重新擦。阳光照在她弓着的背上,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张凯攥着槐树的糙皮,指甲嵌进树皮里,渗出点血珠。他突然从树上滑下来,冲进院子拽起母亲的手就往家走。
母亲的手冰凉,沾着肥皂水,指关节肿得像个小萝卜。“咱不擦了,娘。”他的声音发紧,带着哭腔,却攥得很紧。
母亲愣了愣,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心很烫,带着一股狠劲。“没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在跟自己较劲,“擦完这遍,就不欠他啥了。”
她挣开张凯的手,转身回去,跪在地上继续擦地板,动作比刚才快了些,后背挺得笔首。
傍晚母亲回家时,裤腿上沾着泥,头发里卡着草屑,却从布兜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张凯。“刚从李家灶膛里烤的,热乎。”
红薯的甜混着焦皮的香,慢慢在嘴里散开。张凯咬了一口,看见母亲手背被烫伤的红印,突然想起昨天含在嘴里的麦芽糖——那甜味里裹着的,原来是母亲的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疼,是她跪在地上擦地板的屈,是她攥着布包时指节的白。
他把红薯往母亲嘴边送:“娘,你吃。”
母亲咬了一小口,笑着说:“娘不饿。”她的眼角还红着,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里好像藏着点光,比麦芽糖的甜更实在。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春天的土腥味。张凯躺在炕上,听着母亲在灯下纳鞋底的“嗤啦”声,手里攥着剩下的半块红薯。他知道父亲改不了偷摸的性子,李主任也不会真的放过他们,日子该苦还是苦。可他好像有点懂了母亲——有些东西比甜味更金贵,比如跪着时没低下的头,比如擦地板时挺首的背,比如攥着红薯时,手里攥着的那点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