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铉的大军到了,黑压压地压在德州南门外的旷野上。
旌旗如林连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海洋。
没有震天的鼓噪,没有挑衅的叫骂,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隔着冰冷的空气压在德州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朱棣站在南门城楼最高处。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沉默的军阵。
“妈的,铁铉这老狗,学精了。”旁边的朱能啐了一口唾沫,搓着冻僵的手。
“不攻城,不骂阵,就这么杵着!想耗死我们?”
丘福脸色凝重:“耗得起的是他们!我们粮仓见底,耗不起的是我们!
王爷,他们这是钝刀子割肉,等着我们自己乱!”
朱棣没说话。
铁铉在济南尝到了甜头,现在连强攻都省了,就用这庞大的军势,用这无声的压迫,一点点碾磨德州守军的意志和本就匮乏的粮草。
他在等,等城里的恐慌蔓延,等西北粮道被平安彻底切断的消息传来,等德州不攻自破!
城墙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士兵们紧握着冰冷的兵器,眼睛死死盯着远方那片沉默的黑色。
风吹过垛口,发出呜呜的怪响,像鬼哭。
偶尔有士兵紧张地挪动脚步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伙夫抬着稀薄的米粥和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上来,没人说话,只有沉默的咀嚼和吞咽声。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铁锈味。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在云层后缓慢移动。
铁铉的大军纹丝不动。
只有偶尔传令兵骑马穿梭于各营之间,才带来一丝活气。
这无声的对峙,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熬人。
“王爷…”朱能忍不住低声道。
“要不…派小股骑兵出去冲一下?挠他们一下也好过这么干等着!”
朱棣回头眼神像刀子:“冲?拿什么冲?
冲出去送死吗?正中铁铉下怀!
他想耗,老子就陪他耗!看谁先熬不住!”
他声音低沉。
“传令下去!给老子盯紧了!谁敢懈怠,军法从事!
熬鹰!老子跟他熬到底!”
他拳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城砖上,指节瞬间见了血。
德州城现在如同一口被架在文火上慢炖的熔炉,内里的压力和恐惧正随着时间无声地积聚。
西北方向,武城附近的运河东岸完全是另一番地狱景象。
张玉带着五千骑兵昼夜兼程,终于在运河交汇的滩涂地带撞上了平安派出的那支精锐骑兵前锋!
人数,至少有八千!清一色的彪悍战马!
没有试探,没有废话。
当双方的斥候几乎同时发现对方时惨烈的厮杀瞬间爆发!
“杀——!!”张玉须发戟张,一马当先,瞬间将一名冲在前面的朝廷骑将捅了个对穿!
“轰!”巨大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战马的悲鸣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瞬间撕裂了河滩的宁静!
人仰马翻,血光迸现!
陈寒被几名最精锐的亲兵死死护在战团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
他脸色惨白如纸,右肩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和惊吓下剧痛难忍,冷汗浸透了内衫。
没有宏大的阵型变换,没有炫目的武将单挑。
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绞杀!
骑兵高速对冲,落马者瞬间被无数马蹄踏成肉泥!
刀光闪烁,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雨!
长矛突刺,将人体像糖葫芦一样串起!
惨叫声、咒骂声、垂死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河滩的地形成了致命的帮凶。
冬日枯水河床着大片大片的淤泥和枯萎的水草。
高速冲锋的战马一旦冲入泥沼,立刻深陷其中挣扎嘶鸣,成为活靶子!
后续的骑兵收势不住,接二连三地撞上去,人挤人,马踏马,乱成一团!
“陷住了!他们的马陷住了!冲啊!剁了他们!”有燕军军官狂喜地嘶吼。
但朝廷的骑兵显然也清楚地形,后续部队立刻分流向两侧稍硬的地面包抄。
战斗迅速演变成一场围绕着泥沼的惨烈混战。
骑兵失去了速度,只能在在倒毙的人和马尸间,如同步卒般互相砍杀、捅刺、撕咬!
血,暗红色的血混着黑色的泥浆在枯黄的河滩上肆意横流,汇入浑浊的运河水中,将整片河湾都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恶臭。
“军师!这样下去不行!”护卫陈寒的亲兵队长脸上溅满了血点嘶声吼道。
“我们人少!硬拼耗不起!张将军被缠住了!”
陈寒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看着张玉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浑身浴血,但周围的敌人如同潮水砍倒一个涌上来两个!
己方的骑兵在绝对的人数劣势和不利地形下正肉眼可见地被消耗!
他想起历史上平安用兵的特点——凶狠,狡诈,善用地利!
这泥泞的河滩,就是平安给他们选好的坟场!
“不能硬拼!不能硬拼!”
陈寒脑子里一片混乱。
“泥潭…泥潭…”他喃喃自语眼神突然变得异常锐利,猛地抓住身边亲兵队长的胳膊,因为用力,右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死死忍住。
“快!告诉张将军!别管泥潭里的人!让他们在里面耗着!
带能动的骑兵,往东!往东边那片干硬的河堤高地冲!
抢占高地!用弓箭!用弓箭射!把他们往泥潭里赶!快!!”
亲兵队长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凶光:“明白!”
他猛地一夹马腹带着两名护卫冲向混战中心传达陈寒的命令。
张玉正一刀劈翻一个敌人,听到喊声抬头看向东边那片稍高的河堤。
他瞬间明白了陈寒的意思!
“传令!能动的!跟老子冲!抢高地!!”
他手中长槊一指东方,强行拨转马头,带着身边还能跟上的数百骑硬生生从混战的泥潭中撕开一道血口,向那片干硬的河堤高地冲去!
德州城头。
夕阳如血,将城楼和城外黑压压的军阵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
铁铉的大军依旧沉默如山。
这种无声的压迫让城上的守军疲惫不堪,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突然!
南军阵中,一阵沉闷而整齐的鼓点响起!
“咚!咚!咚!”
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某种仪式的鼓点。
紧接着,在铁铉中军大营前方,几根巨大的长杆被缓缓竖起!
城头上的朱棣瞳孔骤然收缩!
又是那该死的明黄色!
长杆顶端,赫然又是几块巨大的明黄布帛!在血色夕阳下,如同凝固的火焰!
和济南城头,一模一样!
“铁铉!!!”朱棣的咆哮带着冲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憋屈几乎要震裂城砖。
“你他妈除了这招还会什么?!!”
然而,这一次,铁铉似乎觉得还不够。
只见在那几块巨大的神位牌后面,又竖起了一根稍矮的杆子。
杆子上,似乎绑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挣扎着,被推到了最前面,暴露在城头守军的视线下!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人身上破烂的甲胄样式…
朱棣身边眼尖的朱能,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王…王爷!那…那好像是…二殿下?!!”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朱棣头顶!
他身体猛地一晃,手死死抓住垛口边缘!
他瞪圆了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模糊挣扎的人影,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铁铉!平安!他们竟然把高煦押到了阵前!
绑在了太祖神位之下!
他们要干什么?!!
城下,铁铉军中,一个洪亮的声音通过简易的扩音筒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清晰地刺入每一个城头守军的耳中:
“燕藩将士听着!
尔等皆我大明子民,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在上!
尔等追随叛逆朱棣,己是罪不容诛!
今叛逆之子朱高煦在此!、
速速幡然醒悟,开城投降!可免尔等附逆之罪!
若再执迷不悟,顽抗天兵,惊扰太祖、孝慈皇后神灵!
必遭天谴!人神共诛!!”
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上回荡,带着一种诛心的力量,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城士兵的心上。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城头蔓延开来。
无数目光,惊恐地看向那个被绑在神位下的模糊人影,又看向城下那森严的军阵和刺眼的明黄神位,最后,不由自主地,偷偷瞄向了垛口后,那个如同铁铸般僵立的燕王背影。
朱棣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看着城下那刺眼的明黄。
铁铉这一手,比千军万马的攻城更狠!更毒!首接挖向了军心的根基!
德州城头,那口被文火慢炖的熔炉盖子被掀开了!
沸腾的压力和恐惧即将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远在运河泥沼血战的张玉终于带着数百残骑艰难地冲上了那片干硬的河堤高地!
他回头望去,只见下方泥潭中还有上千的燕军兄弟在和数倍的敌人扭打、挣扎、沉沦…
他目眦欲裂,拔出腰刀,指向下方混乱的泥潭,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彻底嘶哑:
“弓弩手!给老子射!射死他们!把他们全都赶进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