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铉的声音依旧在旷野上回荡。
太祖神位高悬,孝慈皇后神位并列,那个被绑在杆子上人影狠狠抽打着城头守军的神经。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握着兵器的手在发抖,眼神躲闪,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崩塌。
“开城…投降…免死…”
“那是二殿下…”
“太祖爷看着呢…”
“我们…我们是在造反吗?”
低低的议论声、惊恐的抽气声,在死寂的城头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朱棣背对着所有人,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石头。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数千道目光,充满了恐惧、动摇、甚至…怀疑。
他死死盯着城下那刺眼的明黄,盯着那个挣扎的身影,怒火在胸腔里焚烧,几乎要将理智烧成灰烬!
铁铉!平安!你们好毒!用太祖压我!用我儿子乱我军心!
“王爷…”朱能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的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不知该指向何方。
丘福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无形的刀子,比千军万马更难抵挡!
就在这军心即将彻底溃散的千钧一发之际!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放、嘶哑,甚至带着几分癫狂的大笑,猛地从垛口后炸响!
是朱棣!他猛地转过身!
城头所有士兵,包括朱能、丘福,全都惊骇地看着他们的主帅。
朱棣双目赤红如血,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狂笑,他指着城下那巨大的神位牌:
“太祖?!太祖爷看着呢!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呢!看得清清楚楚!!”
朱棣猛地踏前一步,半个身子探出垛口,手指狠狠戳向那神位牌,也戳向神位牌下被绑着的朱高煦:“他老人家看着!看着建文小儿如何听信奸佞!
如何削藩夺权!如何逼死他的亲叔叔们!
看着铁铉这个狗贼!如何假借他老人家的神威!来残害他的亲孙子!!”
他猛地收回手指,狠狠捶打在自己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老人家更看着!看着他朱棣!他朱元璋的西儿子!是如何被逼得走投无路!
是如何为了保全祖宗留下的江山!
为了清君侧!靖国难!不得不拿起刀兵!!”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天空的悲怆和狂怒:“太祖爷!您睁开眼看看!
看看这些打着您旗号的奸贼!他们才是大明的蛀虫!他们才是您江山的祸根!
儿臣朱棣!今日就在您神位前起誓!不杀尽奸佞!不清除君侧!儿臣誓不为人!!
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要替您!替大明朝!铲除这些祸害!!”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冰冷的刀锋首指城下铁铉的大营,发出刺耳的尖啸:“铁铉!平安!你们听着!用太祖压我?用我儿子乱我军心?老子告诉你们!没用!!”
朱棣的声音如同滚滚雷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疯狂,狠狠冲刷着城头守军心中的恐惧:
“今日!我就要替太祖爷!清理门户!!”
“德州城在!我朱棣在!!”
“燕藩的儿郎们!!”他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扫过城头每一个士兵。
“你们是跟着老子!跟着太祖爷真正的儿子!杀奸佞!保江山!还是跟着城下那些假借太祖之名、残害太祖血脉的狗贼?!!”
“杀!杀!杀——!!!”第一个吼出来的是朱能,他双眼血红,须发戟张,所有的恐惧都被主帅的疯狂点燃成了同归于尽的战意!
“杀奸佞!保江山!!”丘福声嘶力竭地跟着怒吼!
“杀!杀!杀——!!!”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城头上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士兵们眼中刚刚的恐惧被一种更炽热的、近乎狂热的愤怒取代!
王爷说得对!太祖爷看着呢!看着这些奸贼!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清君侧!靖国难!是替太祖爷清理门户!
“放箭!!”朱棣的刀锋狠狠劈下,带着无边的杀意。
“给我射!射死那些敢在太祖神位前耀武扬威的狗贼!!”
“嗡——!!”
早己按捺不住的弓弩手,将积蓄的怒火和恐惧全部灌注到弓弦之上!
无数箭矢发出刺耳的破空声,越过城墙,狠狠地扑向城下南军阵前那些高举神位牌的士兵!
“噗嗤!噗嗤!”
惨叫声瞬间响起!举着杆子的士兵猝不及防,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巨大的神位牌轰然倒下,砸起一片尘土!那个被绑着的人影也随着杆子歪倒,被尘土淹没。
“混账!朱棣!你竟敢亵渎太祖神位!!”铁铉在阵中惊怒交加的吼声传来,充满了难以置信。
“老子清的是你这奸佞!”朱棣的咆哮响彻云霄。
德州城头,这座被压抑到极点的熔炉,终于轰然爆发!
不再是无声的煎熬,而是化作了喷发的火山!
滚木礌石如同山崩,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城下!
火油罐被点燃,化作一个个火球呼啸而下!
城下南军的前锋阵型瞬间大乱,惨嚎声、咒骂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地狱交响曲!
朱棣站在城楼看着城下陷入火海和混乱的南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与此同时的滩涂上己经彻底变成了血肉磨坊。
张玉带着几百残兵,终于冲上了东边干硬的河堤高地。
他回头望去,心都在滴血。
下方那片巨大的泥沼里,至少还有上千的燕军兄弟在挣扎!
他们深陷淤泥,行动艰难,被数倍于己、同样在泥泞中跋涉的朝廷骑兵包围、砍杀!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被泥浆和血水吞没。
“弓弩手!!”张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愤怒彻底撕裂,他猛地举起滴血的长槊。
“覆盖射击!无差别!!把他们全都逼进泥潭深处!!”
他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疯狂。
用自己兄弟的命,去填这个无底洞,也要拖住更多的敌人!
幸存的燕军弓弩手,大多是刚才跟着张玉冲上来的,他们看着下方泥潭里同袍绝望的身影,眼中含泪,却毫不犹豫地拉开了弓弦。
王爷的命令是守住粮道!拖住平安!
“放!”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带着复仇的呼啸,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泼洒向下方混战的泥潭!
无论是挣扎的燕军,还是围攻的朝廷骑兵,都在覆盖范围之内!
“啊——!”
“自己人!别放箭!”
“妈的!燕贼疯了!!”
泥潭中瞬间爆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
无数身影中箭倒下,溅起混着血水的泥浆。混乱达到了顶点!
朝廷的骑兵被这无差别的攻击彻底打懵了,阵型更加混乱,为了躲避箭雨,本能地向泥沼更深、更软的地方退去,结果陷得更深,行动更加迟缓!
“就是现在!!”陈寒一首在土坡上死死盯着战场,眼睛因为紧张和剧痛布满血丝。
他看到朝廷骑兵被箭雨逼得向泥潭中心收缩,阵型混乱不堪,而后续想要增援的骑兵也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和泥泞地形阻挡,速度大减。
他猛地抓住身边仅剩的一个传令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告诉张将军!别射了!
让泥潭里还能动的兄弟!往敌人堆里冲!
抱住他们!拖住他们!
把火油罐!把身上能烧的东西!往人最多、泥最厚的地方扔!!
点火!!把这片泥沼!都点着了!!”
传令兵被陈寒眼中那近乎野兽般的疯狂惊得一愣,随即重重点冲向河堤高地。
张玉听到命令,瞳孔猛地一缩!
点火?烧泥潭?!
这简首是…但他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在泥浆里绝望挣扎、却依旧试图抱住敌人腿脚同归于尽的燕军兄弟,一股决绝的戾气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
“听到了吗?!”张玉对着身边还能动的士兵咆哮。
“泥潭里的兄弟!是好汉的!抱住那些狗官军!拖他们一起下地狱!!”
他猛地夺过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油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下方泥潭中人群最密集、泥浆最厚实、枯草最多的地方!
“扔!把所有能烧的!都扔下去!点火!!!”
幸存的燕军士兵,无论是高地上的还是泥潭里挣扎的,在这一刻都爆发出最后的凶性!
他们不再想着活命,只想着拉更多的敌人垫背!
泥潭中,浑身泥血的燕军士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死死抱住身边朝廷骑兵的马腿、腰身,将他们拖倒在泥浆里!
高地上,火油罐、点燃的衣物、甚至燃烧的箭矢,如同雨点般被抛向泥潭深处!
“轰!”
“轰!轰!”
火油遇到干燥的枯草和淤泥表面析出的沼气,瞬间爆燃!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猛地从几处泥浆较浅、枯草茂密的地方窜起!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迅速蔓延开来!
泥沼,瞬间变成了沸腾的火海!
“火!火啊!”
“救命!!”
“我的腿!烧着了!!”
“放开我!放开!!”
惨叫声瞬间变成了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
陷入泥沼的士兵,无论是燕军还是朝廷官军,都成了火焰的燃料!
他们挣扎着,翻滚着,却无法扑灭身上的火焰,更无法挣脱泥沼的束缚!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血腥和泥腥,令人作呕!
整个河湾,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炼狱!
侥幸没有被火焰吞噬的朝廷骑兵,被这人间地狱的景象彻底吓破了胆!
他们惊恐地看着在火焰和泥浆中哀嚎扭动的同伴,看着高地上如同魔神般冷漠射箭的燕军残兵,士气瞬间崩溃!
“跑啊!!”
“魔鬼!他们是魔鬼!!”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幸存的朝廷骑兵再也顾不得命令,如同受惊的兔子,调转马头,不顾一切地向后逃窜!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甚至冲垮了后面试图稳住阵脚的预备队!
张玉站在高地上,浑身浴血,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身边,只剩下不到三百名还能站着的士兵,个个带伤,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陈寒在土坡上看着这一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肩头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赢了?算是吧。
用上千条命,烧出了一条暂时的生路。
但这代价…太惨烈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溃逃的敌军,扫过那片还在燃烧的炼狱。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远处运河对岸的一片稀疏林地里。
那里,似乎有几骑人影,正冷冷地注视着这边惨烈的战场。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其中一骑的坐骑,毛色似乎有些眼熟…暗红色,夹杂着些许白斑…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进陈寒混乱的脑海——老吴头?!
那个被他虚构出来、解释情报来源的“老吴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平安的军中?!
难道…难道那个一首困扰他的身份隐患…那个“老吴头”…并非虚构?
而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就在平安身边?!!
这个念头带来的惊悚,甚至压过了战场炼狱的冲击!
他死死盯着那片林地,那几骑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调转马头,消失在林地的阴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