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西子湖畔。
春风熏暖,碧波轻漾,苏堤杨柳如烟,正是人间好时节。
玄微的书斋小院,如一颗静卧湖畔的明珠,朴素却自有格调。只是自青禾离去返回妖界后,这院子似乎确实比往日清冷了些。倒不是说青禾在时如何吵闹——她本就是个安静细致的性子。只是院中少了那抹娴静的身影偶尔擦拭书架、修剪花草,石桌上少了一壶氤氲着水月清气的灵茶,门口也少了那道开门迎客的温柔问候。空气里,那股属于水木精灵的清新自然气韵,淡去了许多。
当然,对玄微而言,这些都只是浮云掠影。他依然是那位不显山露水、观云卷云舒的隐士。日子如院角那细水长流的古井水,波澜不惊。清晨的《黄庭经》诵读,午后湖畔的长椅假寐,傍晚屋檐下的黑白对弈,一切如昨。
然而,青禾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转移到了院墙之外。
“玄先生!遛弯呐?您家那小青禾姑娘还没回来?有些日子咯!”提着菜篮子的张大婶迎面走来,熟稔地打着招呼,语气里带着些真切的惦记。
湖边垂柳下,正为一盘残局杀得难解难分的陈、王二老,看见玄微踱步过来,陈大爷捻着胡须抬头笑问:“玄微老弟,来来来,看看这棋!哎,对咯,你家那心灵手巧的丫头啥时候回来?上次她给我泡那‘雨后龙隐’茶,那滋味,啧啧……老头子我心心念念好些天啦!”
更有那常来书院借阅抄录的年轻学子,路过院门遇见玄微,也总会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些腼腆笑意:“先生安好。不知……青禾姑娘探亲可还顺利?学生新得了些徽宣,想着她描摹花样子最是细致……”
玄微面对这些或熟络或含蓄的问候,总是报以温和的微笑,语气清淡,却又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多谢挂怀。青禾回家乡探亲,路程遥远些,一切安好。待家中事了,自会回来的。”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仿佛青禾真的只是回了一趟遥远但正常的家乡,那惊心动魄的妖界存亡之战,仿佛从未发生在他口中。那淡淡的语气,却蕴含着一种抚平焦躁的安定力量,让每一个询问的人都莫名地放下心来。
他步履依旧悠然,行至湖心曲桥。时值初夏,湖面景象大变。但见: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大片大片的翠绿莲叶如碧波般层层铺开,首蔓延至水天相接之处。骄阳如火,金辉泼洒在湖面上,无数亭亭玉立的荷花,粉红似霞,雪白胜玉,从翠绿的海洋中探出头来,在日光下摇曳生姿,焕发着无比鲜妍明媚的光彩。微风吹过,莲叶的清新气息与荷花的浅淡幽香随风而至,沁人心脾。
玄微驻足桥心,目光落在这满湖生机的盛景之上,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接天的碧色与灼灼的红白花影,平静无波。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落在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他心湖中荡开圈圈涟漪。
“倒是可以……在院中筑一方小池,养几株荷。”
他并不深究这念头从何而起。圣人一念,暗合天机,本就是常事。或许是与青禾同处西湖太久,沾染了些水木灵犀;或许是感应到远方莲笙的蜕变与青禾的艰难,心有所系;又或许,仅仅是眼前这夏日的勃勃生机触动了他。无论是何缘由,他不强求,也不推演,任由这念头生根,顺其自然便好。万物自有其轨迹,随缘而至,方是妙处。
离开曲桥,沿着堤岸慢慢往回走。行至临近府衙后巷的一处街口,却见前面围着一圈人,皆是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面带愁苦焦躁之色,正对着紧闭的府衙角门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几个衙役模样的差人手握刀柄,站在角门内侧的阴影里,冷着脸看着外面,隐隐形成对峙之势,气氛有些沉闷压抑。
玄微耳力通神,即便隔着些距离,也将那些汉子的抱怨愁苦听得一清二楚。
“……都完工一月又十天了!工钱迟迟不发!工头都跑了三次了,衙门里的老爷只说‘再等几日’,‘再等几日’!再等下去,家里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一个瘦高汉子捶着腿,声音沙哑。
旁边矮壮的汉子重重叹气:“我家就三亩旱地,收成刚够糊口,去年闹灾,粮食早见底了!这次朝廷修渠筑堤的活计,说是按天算钱,三个月工期,就指着这点工钱换点米粮盐巴……”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浑小子还病着,等着抓药钱啊!”另一人愁得揪住自己散乱的头发,“要是给大户人家做工,咱早就闹他个天翻地覆了!可……这是官府啊……” 后面的话没说完,只余满眼的无奈与畏惧。
显然,这几位是朝廷为整治江南水患招募的河工、泥瓦匠之流。如今堤坝修缮竣工,工钱却因种种衙门里惯见的推诿扯皮而迟迟发放不下来。对于这些本就家无余粮、全凭力气糊口的汉子来说,断了生计,便是悬在全家头顶的利剑。
玄微心中了然。这便是人间烟火气下的艰难,是繁华临安城角落里的一声叹息。
他步履从容地走到那群愁苦的汉子旁边。
为首的瘦高汉子见一位气质儒雅、白衣胜雪的先生走近,下意识地噤了声,眼神有些茫然和局促。
玄微目光温和地扫过几人,开口问道:“诸位可是精通泥水、垒石、筑土之工?”
汉子们一愣,面面相觑。那瘦高汉子犹豫着点头,拱手道:“回先生话,我们几个,都是做泥瓦匠活儿吃饭的,石工、土工也都懂一些。”
“甚好。”玄微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与需求,“正巧,我家院中想修筑一方小小荷花池。地方不大,但需精细,引水、砌池、养泥都有些讲究。工钱按市价日结,日头落山即可结算。不知几位明日一早,可否拨冗前来帮忙?” 他说得极为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家中恰巧需要动土、又遇巧匠的路人。
此言一出,那几个汉子眼中先是一阵惊愕与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狂喜!
官府的钱遥遥无期,家里早己揭不开锅!眼前这位气度非凡的先生,竟在此时此地,如同天降福音,送来一份现结现银的活计!虽只是小小的荷花池,却解了燃眉之急!
“能!能!太能了!”矮壮汉子激动地抢着回答,声音都有些发抖。
“明早辰时初刻,柳浪闻莺往西第三个小巷口,门前有桃树那家便是。”
他语气清淡,将小院的位置指得清楚,又补充道:“工具我这亦有备,你们人来即可。”
“是!是!先生放心!我等明日定早早到!”几人连忙躬身应诺,眼中重燃希望的光芒,连日来的愁苦之色也消散了不少。
玄微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拂了拂衣袖,转身继续沿着湖边小径,慢悠悠地踱步而去。夕阳的金辉洒在他白色的布衣上,晕染开一抹暖意,也在堤岸上拖出一道悠长淡泊的影子。
回到小院,推开柴扉。
夕阳为院中的一草一木都镶上了温暖的金边,古朴而安宁。
玄微的目光落在庭院空地中心,那里空无一物。但他眼中仿佛己经看到了一方小巧玲珑的池塘,清澈池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几片圆荷浮于水面,偶有一两朵花苞初绽,随风送来淡淡的幽香。
还有一只空荷叶随意漂在角落,里面躺着几枚铜板——这画面让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己准备好的、用普通粗布缝制的荷包。手指轻轻一捻,荷包内传来几声清脆的金玉碰撞之音——不多不少,正好是修缮一方小池应得的工钱之数。
荷包被轻轻放在石桌上,压在了上次翻阅半卷的《南华经》之下。风吹书页,哗啦啦翻过,露出一行墨迹:“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玄微取过墙角一把小巧的铁锹,对着院中那片空地虚虚一点,又随意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孩童涂鸦。
随即,他便不再看那空地一眼,转身入了书斋,点起一盏如豆青灯,坐下,继续翻阅那未尽的篇章。
小院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桃树叶的沙沙声。
石桌上,青灯的光芒映着那只布囊,鼓鼓囊囊。
院中空地,只有玄微用铁锹轻点画圈留下的淡淡印痕。
而院门外那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桃树精,几根垂落的柔韧枝条,却在晚风中微微摇摆,如同在无声颔首。其中一根枝条的末端,不偏不倚,斜斜垂指向石桌那只布囊,又微微拂过院中那片被玄微画了圈的空地中心。那动作自然到极致,仿佛只是被风拂过,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意味。一根干枯半截的旧桃枝,也悄然落入那圈中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