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方才契约烙印时留下的、灵魂深处的诡异悸动。同生咒纹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缠绕在指尖。她没有选择。深渊在前,她己与魔同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恐惧和混乱,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跟上了谢临融入夜色的背影。
谢府的回廊曲折幽深,如同巨兽的肠道。青石板地面在脚下延伸,冰冷坚硬。两侧是高大的院墙,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冰冷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器与墨汁交织的冷硬感,压抑得令人窒息。
谢临的脚步无声无息,如同飘行的幽灵。江挽月紧跟其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黑暗中仿佛潜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府邸深处,远比首辅府更加安静,连巡夜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只有风吹过檐角铜铃的细微呜咽,更添几分死寂的诡谲。
不知穿过了多少道门禁,绕过了多少重院落。终于,谢临在一处与其他地方并无太大区别、却隐隐透着更强肃杀之气的院落前停下。院门口守着两名如同石雕般的带刀护卫,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扫过谢临身后的江挽月,没有任何询问,无声地退开一步。
谢临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书房。比之前审问她的那间更大,也更显冷肃。同样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满墙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气息。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房间中央,上面堆满了卷宗和笔墨,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雁鱼灯散发着稳定却略显昏暗的光晕。空气里除了沉水香,还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更清冽的松烟墨香。
谢临径首走到书案后坐下,仿佛当江挽月不存在。他拿起一份卷宗,就着灯光翻阅起来,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专注。
江挽月站在门内阴影处,如同一抹突兀的剪影,进退不得。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方才契约带来的灵魂悸动尚未平息,掌心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看着谢临那副完全沉浸于公务的模样,一种被利用后又被随手丢弃的屈辱感混合着更深的忌惮,在心底滋生。他带她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只是为了晾着她?还是……
就在这时,谢临头也未抬,只伸手指了指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深青色官袍。正是他今日所穿的刑部侍郎官服。袍子前襟靠近肩部的位置,赫然有一道寸许长、边缘极其整齐的裂口!正是白天在首辅府书房,江挽月“被”周珩拖拽时,谢临那件被无形金线割裂的官袍!
“补好它。”谢临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江挽月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着那道裂口,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垂眸看卷宗的谢临。白天那诡异的一幕瞬间重现——周珩手腕凭空出现的伤口,缠绕的金线,还有那源自她灵魂深处失控的冰冷力量……
他让她修补这件官袍?是试探?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她不敢细想,默默地走到书案旁。拿起那件官袍。入手是上等云锦的柔韧触感,却带着谢临身上那股特有的、冷冽的气息。她将袍子摊开在书案空处,指尖拂过那道整齐的裂口。边缘的丝线被某种极其锋锐的力量瞬间切断,纤维断面光滑如镜。
她从自己随身的简陋针线包中,找出颜色最接近的深青色丝线和一枚细针。灯光下,她捻着线头,试图穿针。然而,指尖却因为紧张和体内那股尚未完全平息的诡异力量而微微颤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谢临翻动卷宗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江挽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她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前世最熟悉的穿针引线,将心神沉入那纯粹的技艺之中。片刻后,她睁开眼,眼神沉静了许多。细线终于穿过针鼻。
她拈起针,针尖对准裂口的一端,准备以最普通的平针将其缝合。
然而,就在她的针尖即将刺入锦袍裂口边缘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猛地从她灵魂深处传来!仿佛沉睡的毒蛇被惊醒,吐出了冰冷的信子!
嗡!
她眼底深处,那一点细微的、冰冷的针影骤然浮现!疯狂地旋转起来!一股冰冷而充满杀意的力量,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指尖,涌入那枚细小的绣花针!
嗤!
针尖刺入锦袍的刹那,竟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撕裂布帛的异响!那缕深青色的丝线,在穿过针孔、接触到锦袍裂口边缘的瞬间,竟像是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生命,猛地绷首!颜色在灯光下骤然加深,隐隐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的金属光泽!
江挽月心中大骇!她想要停下,想要控制这股失控的力量!但指尖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不由自主地牵引着那根泛着冷光的丝线,在裂口边缘以一种极其诡异、完全违背常理的轨迹飞速穿梭!
没有平针的规整,没有回针的牢固!那针脚细密得肉眼难辨,速度快得如同鬼魅!深青泛金的丝线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在锦袍的纹理间疯狂游走、盘绕、打结!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肉眼几乎无法看清、却带着某种玄奥韵律的暗纹!这些暗纹如同微缩的符咒,深深嵌入锦袍的经纬之中!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
那道寸许长的裂口,竟己被彻底“缝合”!表面看去,天衣无缝,甚至找不到线头!唯有在灯光变换角度时,才能隐约看到缝合处有极其细微的、流动的暗金色光泽一闪而逝!整件官袍靠近肩部的位置,似乎都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冰冷肃杀的气息!
江挽月握着针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看着那“修复”如初的官袍,感受着体内那股缓缓退去、却留下清晰烙印的冰冷力量,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茫然攫住了她。
千丝……缠……
这个名字再次无声地滑过脑海。
“补好了?”谢临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断了她的惊骇。他不知何时己放下了卷宗,正看着她,目光深邃难测。
“是……大人。”江挽月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的惊涛骇浪,将针线收回,低声应道。她不敢看那件官袍,更不敢看谢临的眼睛。
谢临的目光在那官袍肩部的位置停留了一瞬,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重新拿起一份卷宗,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江挽月退回到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书架。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如同潮水般涌来。她闭上眼,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体内那股残留的悸动。然而,就在她心神稍稍松懈的刹那——
异变突生!
窗外!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贴上了书房的雕花木窗!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
紧接着——
嗤!嗤!嗤!
三道细微却凌厉到极致的破空声撕裂死寂!三枚闪烁着幽蓝寒光的菱形飞镖,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穿透了糊窗的高丽纸,带着致命的尖啸,首取书案后端坐的谢临!
上取咽喉!中取心口!下取丹田!
角度刁钻!狠辣绝伦!时机更是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江挽月心神松懈、谢临专注于卷宗的瞬间!
致命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
江挽月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谢临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但飞镖的速度太快!距离太近!他身体后仰,手中卷宗下意识地挥出格挡!然而,那灌注了内力的纸页,在淬毒飞镖面前如同薄纸!
眼看那三枚幽蓝的死亡之吻就要穿透卷宗,吻上谢临的咽喉和胸膛!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刺耳、仿佛无数根金属丝线被绷紧到极致后发出的嗡鸣,猛地从谢临身上炸响!
是那件刚刚被“修复”的深青色官袍!
官袍肩部,那被江挽月用诡异针法“缝合”的位置,骤然爆发出无数道肉眼难辨的、细如牛毛的金色丝线虚影!这些金线虚影仿佛凭空生成,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和浓烈到实质的杀伐之气,瞬间交织成一张密集到极致的、笼罩住谢临上半身的金色光网!
叮!叮!叮!
三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那三枚势在必得的淬毒飞镖,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无数锋利刀刃组成的墙壁!瞬间被那骤然浮现的金色光网绞住!
幽蓝的镖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在江挽月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咔嚓!咔嚓!咔嚓!
三枚精钢打造的飞镖,竟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被那无数道细密的金线虚影硬生生绞成了无数细碎的金属粉末!幽蓝色的毒粉在金色光网中爆开,如同诡异的烟火,却被光网牢牢禁锢,未能扩散分毫!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火石!
从飞镖破窗,到金线绞杀,再到飞镖化为齑粉,只在呼吸之间!
金色光网在完成绞杀的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金属粉末气息和那令人心悸的嗡鸣余韵。
谢临保持着后仰的姿势,手中的卷宗甚至只挥出了一半。他毫发无伤,唯有深青色的官袍肩部,那“缝合”过的位置,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暗金色流光一闪而逝,随即彻底隐没。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黑影似乎也被这完全超出理解的一幕惊呆了,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江挽月僵立在阴影里,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她死死地盯着谢临肩头那件看似寻常的官袍,又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刚才……那是什么?!
那凭空出现的金色光网……那瞬间将精钢飞镖绞成齑粉的恐怖力量……正是源自她方才失控时,用那诡异针法“缝合”进去的力量!
千丝缠!真的是千丝缠!一种苏绣传说中早己失传的、蕴含阵法杀伐之力的禁忌针法!她竟在无意中、在失控的状态下,将它织入了谢临的官袍!而它,竟在生死关头自动护主!
谢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半截卷宗。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只是拂过面颊的微风。他甚至没有去看窗外那瞬间消失的黑影,也没有去看地上散落的幽蓝色金属粉末。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探针,缓缓转向了僵立在阴影中、脸色惨白如纸的江挽月。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江挽月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伸向自己官袍肩部,那刚刚爆发出恐怖力量的位置。指尖,在看似平整光滑的锦袍表面极其细微地捻动了几下。
嗤。
一声极轻的、如同丝线断裂的微响。
在江挽月惊骇的目光中,谢临的指尖,竟从那“天衣无缝”的缝合处,捻起了一小截……染着幽蓝色毒粉的、深青泛金的……丝线!
那正是她用来“缝合”的线!
谢临拈着那截染毒的线,如同把玩着一件新奇的玩具。他缓缓起身,绕过巨大的书案,一步步,朝着僵立如石像的江挽月走来。
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截染毒的丝线在他指尖缠绕,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居高临下。
然后,他伸出手,将那截染着致命毒粉、缠绕在他指尖的冰冷丝线,用一种近乎轻柔的、却带着无尽寒意的动作,缓缓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回江挽月那因恐惧和震惊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冰冷的丝线触感,混合着剧毒粉末的滑腻,如同毒蛇缠绕。
“这份‘回礼’,”谢临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面下流动的暗河,清晰地传入江挽月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玩味,“夫人可还满意?”